第7章 英雄救美
太後回朝的第二日晌午,平王奉召入宮。
數月的軟禁生活似并未對他造成什麽影響,緩緩自內廷走出的仍是那個輕袍緩帶的風流佳公子,面上一派從容,甚至在看到名義為護送實則是監視的東廠廠衛時,也只是輕笑着拱手道:“有勞各位相送。”
闊別多年的母子在慈寧宮內相聚,自是有說不完的話,直到傍晚就直接留了平王一同用晚膳。
與此同時,乾清宮書房內,蘇仁剛剛将今日事務同皇帝彙報完畢,方要告退,便見近來貼身随侍帝王的曹公公進來,禀告說太後留了平王用晚膳等事,皇帝聽罷突然道:“朕自認未曾虧待過誰,如今竟然連天倫之樂都不配享,是連平民百姓都不如了嗎?”
那曹公公到底年輕,不敢接話,只将頭低的恨不得埋進自己胸膛裏。蘇仁卻不稀奇,慕容铎自從失了愛子之後便有些患得患失,心緒也敏感起來,當年殺伐果斷的影子越來越淡,留下的只有一個疲憊又不願承認自己即将邁入老年的男人。
片刻沉默之後,蘇仁開口道:“皇上多慮了,骨肉親情血濃于水,只是表達方式因人而異,在民間也常見老人平日似乎多偏疼幼子,喜歡與其常在一處,但緊要關頭,卻還是會以長子為重的。”
蘇仁總是能将話說的很熨帖,慕容铎神色稍緩道:“即使如此,那朕今日就不打擾他二人了。”他頓了頓,随即又道:“母後年紀也大了,日前朕也勸她不要再去那等清苦之地禮佛,若需高僧講經,直接請進宮來便是。”
“皇上一片孝心,太後娘娘定然是記在心裏的。”
皇帝微微颔首,然後又突然想起一事,對蘇仁道:“之前平王鬧事傷人的案子,再無疑點了嗎?”
蘇仁面上露出思索的神色,心內冷笑連連,慕容铎會這樣問早在他意料之內,當初因遷怒要強行處罰平王的也是他,現下後悔了又不直接一道聖旨了事,偏要尋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才下赦令,公正嚴明的帝王形象自己留着,黑鍋丢給臣子去背,所謂朝廷英犬之所以被口誅筆伐,這就是根源所在!
可正是因此,才讓他有文章可做,蘇仁道:“之前平王動手傷人一事有諸多人證,所以才能迅速結案。但臣突然想起民間有一類閑漢,平日不事勞作,專挑穿着富貴的人去刻意尋釁滋事,非要惹得對方先動手打人,只要挨着一點皮肉,便假做重傷倒地甚至鬧到報官,專靠訛人治傷的銀子為生。若是那死者也是這等無賴,那就算被人一時失手傷了性命,也是咎由自取。”
慕容铎聽了道:“既如此,那你便去再查證那死者的背景,若平王确實不該獨擔責任,那他帶傷閉門思過了這許久,也算是抵了罪過了。朕也就能赦了他的處罰,讓他能時常進宮在母後身邊盡孝。”
蘇仁領了命,這才告退離開,眼見天色已漸暗,他并沒直接出宮或者去自己平日辦公的禦所,而是一路緩步而行,走到了慈寧宮附近。
慕容鈞辭別了太後,因還是被圈禁的戴罪之身,并不能于別處多做停留,便徑直要出宮回府,未成想半路遇上了蘇仁。他還未來得及細想對方為何會出現在此處,蘇仁已經迎了上來,似笑非笑地向他拱手行禮道:“平王殿下,好久不見。”
蘇仁平日但凡不是在皇帝跟前時,對誰都是這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模樣,慕容鈞也早就習慣了,便也回了禮。原本以為不過偶遇,哪與蘇仁竟然要與自己并肩而行,同往宮門方向走去,慕容鈞便忍不問住:“蘇公公今日為何特意繞遠路出宮?本王記得不論東緝事廠亦或是廠督府,都不在這個方向罷?”
蘇仁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十分愉悅,他道:“今日要去接一個人,這方向倒是正好。”
Advertisement
順路經過鼓樓大街,除了陳娘子,可想不到第二個人了。
慕容鈞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他那日冒險命手下去聯絡陳青鸾,意圖将她接近王府庇護起來,被拒絕之後更加愧疚,所以日常都關心着她的動向。只聽說每一回只要蘇仁回廠督府過夜,那第二日陳娘子定然不會出門,之後再出現在人前,身上定然帶着新傷。
那今夜是不是也……
想到此處,慕容鈞心內更加焦躁不安,正欲說些什麽,蘇仁卻搶先一步開口道:“雖是順路,但臣也确實有事想同殿下講,殿下原不曾犯下過錯,卻無端受罰,可知是因為什麽?”
聽了這話,慕容鈞心下詫異,他蘇仁當日親手擺出來諸般罪證,眼下卻又說知道自己本是無罪。他東廠廠督素日向來眼高于頂,範不着來向他一個沒有實權的親王剖白,難不成是要給自己下什麽圈套?
慕容鈞心知自己憑白獲罪,是因為皇帝疑心他有不臣之心——兩人雖是一母同胞,但年紀相差十幾歲,慕容铎早年專寵于先皇後,所以除了太子慕容錦之外,其餘子嗣均是在先皇後殡天之後才生下的,其中單論皇子,最年長的也不過九歲而已。眼下慕容铎雖然面上還強撐着,其實身子早就已經垮了。若他駕崩,太子能順利繼位倒是無礙,可眼下太子死了,新帝必然是不能獨掌大局的小兒,到時他作為王叔攝政勤王,何其順理成章!
但這番話即使是四下無人時,同自己的親信也是說不得的,更何況面前人是蘇仁。
但因對方問的直白,慕容鈞也沒法強行岔開話題,便道:“本王自是有罪,說來慚愧,太子最初就是被本王帶去那尋花問柳之所的,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一時疏忽遭人暗算。”說罷,他饒有深意的看向蘇仁。
蘇仁則是渾然不覺,仍然神色自若,大大方方的教慕容鈞看個夠。
太子被人截殺,主意是他想的,布局是他安排的,可實際動手的卻是溫家養的影衛,這件事斷然歸不到他頭上。
原來溫太傅原本是培養了一批死侍打算給太子做親信,奈何他去世的時候,太子年紀尚幼,所以這些影衛都被剛剛成為繼任皇後的溫月如收入了掌中,唯聽她一人之命。
因太子素日多有不滿閹黨的行事作風,私下裏曾多次說過若有朝一日登基為帝,定要取締東緝事廠。所以當皇後找上了蘇仁希圖同他合作鏟除太子時,二人一拍即合。只是蘇仁并不願別人手裏的刀,便要借溫皇後的人來用,理由也很簡單,他雖然身為廠督,可皇帝那等心思缜密之人,又怎會不在東廠內安插眼線,到時若消息走漏,就要全盤皆輸。
溫皇後起初并不承認自己豢養私兵,怎奈何蘇仁态度堅決,只道若是手中無人,那此事便就此作罷,左不過自己只是被太子厭惡,又無甚罪狀被他拿捏在手裏,來日太子若登基,大不了自己急流勇退請命去南陵舊都當差,退出朝堂便是。溫皇後無法可想,只能咬着牙答應将溫家影衛暫且借他使用。
是以太子其人,乃是童叟無欺毫不冤枉的死在自己的母族手裏,就算論罪,他蘇仁頂多也只算個從犯。
這其中的彎彎繞,慕容鈞自是毫不知情,只當是蘇仁是心狠手辣慣了,并不把人命當一回事,甚至那人是當朝太子也是同樣。哪知蘇仁又開口道:“太子想往溫柔鄉,就算沒有平王殿下您,也有旁人帶他去,沒人帶路,他自己也能找去,生死皆是各人命數,殿下無需挂懷。”
命數!又是命數!慕容鈞心裏明白,蘇仁明着說太子,暗裏指的卻是陳姑娘。若非自己誤打誤撞被她所救,她就不會進入東廠的視野,也就不會被蘇仁看上。可不管是陳青鸾自己,還是蘇仁,都道這是命數,就算沒有他,事情的發展也不會變,可這等說辭拿去安慰三歲孩童尚且不能奏效,又怎能叫他釋懷。
眼見慕容鈞面色慘白,似在強忍着怒氣,蘇仁便知火候已經到了,正好宮門已在眼前,便拱手同平王道了別,徑自上了廠督府的馬車絕塵而去。
王府侍從見自家主子同蘇仁一道步出宮門,都心下忐忑,又見慕容鈞果然神色不善,急忙迎上去,但四周尚有廠衛着,并不敢直接問究竟發生了何事。但見平王如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向着那幾個廠衛道:“本王有點私事,要換一條路回府,不知各位可否行個方便。”
那幾個廠衛極快地互相交換了個眼色,便有一人道:“王爺請随意便是,小的們不過是奉命保護王爺,斷不會幹涉王爺的行動。”
馬車疾行,直奔鼓樓大街而去。
待行至蓬萊閣近前,只見二三樓的窗子俱已漆黑一片,慕容鈞心下一沉,難道還是沒能趕得及麽。他只覺燃燒在胸膛的烈火一點點熄滅下去,變得寒冷徹骨,突然馬車猛地一晃,停了下來。緊接着就聽到他的随從喝道:“不要命了麽!敢攔王府的馬車!”
“官人行行好!我阿姊白日被馬踏傷了,可是沒錢醫治,求官人救救她!若官人願意出手相助,那我自願為奴,當牛做馬報答官人!”
平王此時心緒正亂做一團,他挑開簾子,只見一個十二三歲年紀的乞兒正跪在馬車前,而斜倚在路旁樹下的女子身披一件雖然破爛但是極為寬大的鬥篷,遮住了面目,身形卻是似曾相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