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月亮
十七歲的林珂很早就知道段嘉央,那時她每跟林婉去一個新家庭就會提前知道裏面的成員,她知道會和段嘉央有糾纏,只是她不知道糾纏分為這麽多種。
段力天說讓段嘉央照顧林珂到腿好,段嘉央并不怎麽搭理林珂,每次會讓司機把車停得遠遠的,并不和她一塊走,如避蛇蠍。
在學校除了“抄卷子”能把她們聯系在一起,其餘時間兩個人井水不犯河水,林珂拄着拐杖去學校,根本用不上段嘉央幫忙,其他人,尤其是男生每次會一窩蜂上去幫忙。
林珂風頭很大,美貌和智慧集于一體,是高不可攀的明月,而段嘉央,除了臉可以看家裏有錢,再很難找到其他優點,毛病還一大堆,她這個人公主病很嚴重特別愛炫富。
升高三,學校各種費用很多,一家人坐在桌子上吃飯,段嘉央用力拍着桌子,“爸,給錢!學雜費補課費,晚自習不算學費裏面,空調電費另外交錢。”
段力天也不問具體費用,随手一掏十萬的卡,林珂這邊不怎麽順暢,林婉盯着卡嘴角都會狠狠抽搐。
段嘉央蠢,但是段力天精明透了。
林婉跟段力天絕對不是愛,她費盡心思都是為了錢。但是她失策了,段力天早不是當初被她甩了抱着她痛苦求複合的傻小子,兩個人舊情複燃時,他揮金如土,給林婉買包買衣服,等林婉住進他家裏搞到床上,舒服了給她就一兩個子,時間久了多要一點就拉着臉子,養林珂更不可能,因為林婉就是懷了林珂抛棄的他。
最初為了再續前緣,林婉下足了功夫假裝自己有錢是有名藝術家,不計較這些,兩個人是真愛,各自的孩子各自養。
時間久了,兩個人一直沒扯證,林婉也發現問題了,段力天看似把段嘉央打了一頓,實際段嘉央要什麽給什麽,拍賣會上走一圈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給段嘉央買買買,林婉母女什麽都撈不到,活脫脫的白嫖。
先前在美國林婉就欠了錢,後面她用心機對付段嘉央,手裏的幾個錢也掏得空空如也。
林婉把林珂叫到陽臺上,林珂個子比她媽還高,她媽揚着頭看她,握着她的手,“你等等,多少啊。”
“一千。”林珂說,“加餐費。”
林婉臉色就變了,咬着說:“一千啊……一千也不多。不是,你才過去念幾天書啊,憑什麽你要跟着一起交,等我把美國的債務還清了,就把錢給你……”
說着,她眼睛刷地往隔壁看去,段嘉央從幾個花盆裏擡頭盯着她們,眼睛賊溜溜的,全身上下散發一個信號:我在偷聽,你們在搞什麽陰謀。
林婉吓得呼吸驟停拉着林珂進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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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只是一千塊扣扣搜搜的拿不出來,東拼西湊,還要賣東西,好不容易把一千塊錢湊給了她,後面又來了新的費用,高二升高三,資料、複習試卷,請人出卷子,盡管學校努力節省,買一套回來自己複印再發給學生,奈何複習階段,一個星期幹兩套卷子都算少,後面又得交個三百塊。
學校有貧困補助,林珂連續第一名,可以跟學校申請不跟着教雜費,但是林婉為了面子不準她申請。
林珂只能不交飯卡的錢,拿去交費用。
起初可以說林珂嘴挑,吃不慣學校的飯菜,學校也不強收錢,林珂每天從家裏帶飯菜當餐點,後面天太熱,晚上直接嗖了,飯盒拿出來所有人都聞得到馊味兒,吃了還經常拉肚子。
很快林珂從能和段嘉央對着穿奢侈品變成飯卡沒錢,早上中午只能吃饅頭喝水充饑的窮鬼。
那段時間學校怕她們高三扛不住,每天早上要繞着操場跑三圈。
林珂經常跑着跑着頭暈眼花,班主任校領導心疼的不讓她跑,給她開特殊通道,時間久了,大家有怨氣了,痛斥這種區別對待,看林珂的眼神不對了。
林珂跑不動坐在操場林道休息,站起來頭暈目眩,身形往前踉跄,人要跌倒的瞬間,段嘉央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扶着她的腰,咬着牙盯着她的腿。
有人經過,段嘉央立馬松開手往後面洗手間跑,開着水龍頭狠狠地搓手,活像沾了什麽髒東西。
林珂胃部痙攣,疼得腿直顫,段嘉央又躲躲閃閃的出來扶住她,“去醫務室!”
林珂搖頭,手死死摁住胃。
“你是不是有病!”
林珂只是嗯。
年少的林珂很聽她媽媽的話,她媽說不能讓人知道她們沒錢,她就藏着掖着,她像是野外的動植物,母親教什麽她學什麽,明知是錯卻依舊按母親辦法活,母親是菟絲花惡魔藤,她是依附母親的芽。
林珂捂着肚子就扯就是不動,段嘉央氣得把兜裏的東西一股腦全塞給她,林珂自己一瘸一拐弓着背回教室,打開抽屜裏面塞得全是治腿和痛經的藥。
但,總有忍不住的時候。
在一個傍晚,林珂餓的反複咬手臂,實在撐不住後,她挺直背脊跟班主任請假出去說買藥,然後揣着鋼筆去了二手店,在新新舊舊的玩意間,她的鋼筆被收進展覽櫃。
“五百塊錢?”
林珂說行。
五千多的筆,她都不帶提價,老板懷疑地看向她,“不是偷的吧?”
她揣着紅彤彤的票子,回到了學校。
段嘉央和她不一樣,她有大把大把的零花錢,一張卡能把學校零食店盤下來,她是真千金,林珂不過是裝了面子,內裏爛到骨頭的寄生獸。
倆人在商店打照面,段嘉央請全班喝水,林珂進去買了一包餅幹,兩個人站在貨架前拿東西,有男生哇靠的歡呼,校花兩巨頭,學校商店這步得拉個橫幅。
“誰跟她一樣,惡心。”段嘉央說完刷卡就走。
晚上,林珂去小樹林吃餅幹,鹽味的蘇打餅,填飽了她饑餓的肚子,段嘉央蹲在樹後面喝飲料,倆人誰也不跟誰說話,視線也不落在彼此身上。
偷偷摸摸的,借着高大的樹遮擋身影。
段嘉央警告她,“少在學校胡說八道,我要是聽到流言蜚語,把……把你另一條腿……”
林珂說:“你不敢。”
段嘉央磨磨牙,氣得噸噸噸灌水。
後來,林婉終于搞到了一筆錢,至于錢怎麽來的,林婉只是咬着牙說段力天一毛不拔,到時候一定要弄走段力天一筆錢,說完她告訴林珂她開始備孕了,用孩子從段力天身上弄錢。
林珂沒什麽表情,只知道不用餓着肚子,走路能正常了,她一如既往的去小樹林,段嘉央再也沒有突然出現,林珂一個人坐在那裏吃飯,看書。
高嶺之花、品學兼優,天仙下凡,她是那麽與衆不同,學校那群男生想到什麽詞兒就往她身上按。
終于有一天火燒了起來,文科班有個女生叫尚芸喬,她帶了支鋼筆來學校,所有人都認出來了是林珂那一根,說到這根筆怎麽到了她手中,這個事就變得複雜,解釋完只剩下了疑點,筆到底是不是林珂的,她為什麽賣筆,她家裏到底有沒有錢。
流言傳得紛紛揚揚,段嘉央也聽到了,因為厭惡林珂,關于林珂的壞話她從來不缺席,這次她表現的興致缺缺,主要是怕別人知道她和林珂的關系。
段嘉央去辦公室必須從十班路過,林珂位置靠窗戶,她正在吃南瓜味的蘇打餅,眼睛放在試卷上,安安靜靜的,頭發依舊毛毛躁躁,豎起來的時候像長了一根呆毛。
她看,其他班級的人也湊過來看。
段嘉央比他們多注意到了一點,林珂不管吃多便宜的蘇打餅,男生送她的東西永遠是送過來什麽樣之後也是什麽樣兒,值日生掃掉還是被別人拿走,她從來不在意。經常她腳邊是各種昂貴的巧克力,吃得确是商店最便宜的餅幹。
段嘉央心裏很暢快,看到她這麽慘,咒罵她罪有應得,她和她媽就應該一輩子吃苦。
“段嘉央。”
林珂突然看向她,手從窗戶裏伸出來,說:“還有一塊。”
段嘉央瞪了她一眼立馬跑開了。
上語文課,段嘉央拿了幾包蘇打餅,換到賀笑旁邊跟她說班主任叫她去的原因,賀笑一邊往嘴裏塞餅幹,一邊說:“當化學課代表啊……可以啊,這是好事,你可以的。”
段嘉央的化學很差,但是她知道班主任是真的很好,還不是因為她爸是段力天對她好。段嘉央在年級組抄寫的那幾天,他經常給段嘉央買冰棍,太熱了還會給她們開空調,平時也會為了她們跟年級組吵架。
段嘉央嗅了嗅餅幹,放在嘴裏嚼,她又吃了一塊,和賀笑手心攤開在桌子下面抓阄,段嘉央抓到了“當”,她擡起頭用力點頭。
語文課極少有人聽,都是老師自己講,底下的同學瞎聊的瞎聊,玩手機的玩手機。
“那她之前還穿奢侈品牌,炫富啊,後面不穿是不是穿不起了,這個女的好賤。”
“哈哈哈,是有點,好幾個男的喜歡她,她就看着人家笑,也不給個信,我還聽說一件事……前幾天不是下雨嗎。我看到她從一個車上下來,那個車停在西郊,走過來得十幾分鐘呢……不是被包養嗎……”
“還有,之前她去洗手間,有人看到她肚子上有疤,又長又深……”
“啧啧,不虧是美國回來的。怎麽說呢,美國那麽好的資源,又臨近考試,她媽幹嘛給她轉回來啊。”
“好騷啊。”
賀笑低聲說:“其實我覺得她們有點過分。”
“不關我的事。”段嘉央說。
一節課聽得段嘉央索然無味,甚至有些反胃。
段嘉央換到自己的座位,趴在桌子上看幾個班的女生裝作熱情的去找林珂,跟林珂說年級組主任找她,林珂去年級組要經過她這邊的走廊,段嘉央看着她走出來,林珂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幾秒。
當時陽光太耀眼,段嘉央沒看清她究竟是什麽表情,林珂下樓後,那一群人鑽進了隔壁教室。
她們在林珂的筆筒翻東西,果然沒看到那支代表她尊貴身份的鋼筆,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在林珂回來後還禮貌的跟林珂道歉說聽錯了。
這次林珂背對着段嘉央,進教室後再沒有出來,之後關于林珂的流傳越來越多,她是爛在泥地裏面的蓮花,失去了出淤泥而不染的高雅,內裏心裏都是泥。
在學校被孤立是很可怕,林珂知道嗎,她又不是無感,她能清晰的感覺出來,只是不搭理,一次不搭理兩次不搭理,高嶺之花成了孤僻,她在所有人眼中成了異類。
學校每次要搞體操比賽,每個班級都要參加,晚上所有人去大操場排練。
林珂捏了一本巴掌大小的知識重點看,她走過去站在女生堆裏,所有人立馬都散開離她遠遠的。
那時候晚霞還在,紅彤彤的印在她的眸子裏,平時再鎮定,那個年紀的她失措了,茫然的看着四周。
然後,她無所适從低着頭看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很長,但是很多人一腳一腳踩着她的影子而過。
操場上流動的人,八卦講的飛起,八班有女生丢了錢,128塊錢,中午自習丢的。而每天中午只有林珂在。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林珂變成了道德敗壞,大家居然相信林珂就是這樣的人,盜竊,不幹淨,指不定還懷過孕。
星期五下午提前放假,段力天和林婉出國,廚娘不知道她們回來請假了,家裏就她們兩個。林珂蹲在浴室門口刷鞋子,她的帆布鞋上全是腳印,像是故意被人踩的。
沙發上擺着一套藍色短裙,有點像日本的水手服,段嘉央拿手機看,班長在群裏艾特全體,說八班要租裙子,每個人都要交12塊錢,問她們要不要租。
大家在合計,說話的人不多,有人不想租,段嘉央就是其中之一,一來她嫌棄別人穿過,二來那衣服好醜。
八班這麽和諧,完全是因為……
林珂褲腿濕了,她輕輕提了一下褲腿,上面的疤痕并沒有減少,一道道如泡過水後撫不平的褶皺,非常醜陋。
林珂不停地刷鞋子,硬硬的刺兒把手背搓得通紅,幾乎要滲出血絲了,段嘉央想,那些人已經進化到了要看林珂的疤了嗎?她身上有這個疤,還被人看到,她都不想活了。
林珂察覺到有人在看她,扭頭看向她,發絲濕漉漉的貼着臉頰,淩亂的,像是從廢墟裏爬出來的鬼。
“活該。”段嘉央嘟嚷了一句,蹭蹭跑上樓。
林珂房間門打開着,和第一天搬進來一樣,書包整整齊齊的放在書桌上,床單鋪到沒有一絲褶皺。
她往樓下看,林珂自己弄了吃,端了一個巨大的碗,餓極了一樣不停的往嘴裏塞東西,活像要把這幾天食物全部吃進肚子。
段嘉央随便吃了一杯水果麥片,拿着她爸的卡跑出去玩了。
上學八班所有女生都穿了小裙子,她們在樓道上來來回回走,很有辨識度。只有林珂還是寬大校服,班長和文藝委員跟她談話,“衣服都給你了,你怎麽不穿啊,你來班上這麽久,也是這個班上的一份子啊,你這樣不好吧。”
林珂沒說話,沉默寡言,她從書包裏把那套都沒拆封,還帶着塑料的裙子放在自己的桌上推開。
“林珂!”班長喊她,“你想怎麽樣啊,說一句話也好吧。我們又不欠你。”
“是啊,班上還有人丢錢,你每天中午在教室自習,你有看到是誰嗎?”
明嘲暗諷。
全班人目光統一的看向一處,連那些追林珂的男生都從椅子上跳下來起哄。
林珂習以為常的不予理會,她坐下來,把書包放在腿上,她把試卷拿出來,再是她的膠卷,簽字筆,鉛筆……然後她的手指頓了頓,她歪着頭往書包裏面看,她從裏面拿出了一只鋼筆,筆尖上是正五芒星,藍色名貴樹脂筆杆上刻了兩個字母“LK”。
她把試卷鋪開,熟練的換了墨囊,繼續自己寫題目。
班上安靜無神,全盯着她。
女孩子纖細的手握着較圓潤的鋼筆,她安靜的做自己的事,鋼筆出墨順暢,寫出的字很工整,濃睫微微煽,她一筆一劃寫:林珂。
晚自習司機把車開學校門口接她們回去,段嘉央沒有上,跟賀笑一起踩自行車去了,林珂一直捏着那只鋼筆看,司機問她:“新鋼筆嗎,看着挺好看的,先生太太已經從國外回來了嗎?”
“不是我媽買的。”
“嗯?”
“上面是LK,禮物。”
司機覺得她傻傻呆呆的,LK和禮物有什麽奇妙的關系嗎?禮物不應該是LW嗎?
之前的鋼筆是林婉不用了給她的,她指腹壓着上面的痕跡輕輕地撫摸,她能感受到上面的紋理,不管撫摸哪裏都是林珂林珂林珂。
體操比賽那天,林珂沒有參加,她坐在護欄上看,八班方隊因為缺一個人,拉了一個胖胖的女生進去,女生之前被方隊開除,現在沒有服裝跳得格格不入,一場下來所有人垂頭喪氣。
操場上又有新的話題傳開,林珂有一只新的鋼筆,帶名字字母“LK”,筆身墨囊上全是“LK”。
之前文科班那個女生的鋼筆好像不是“LK”,是另外兩字母“LW”吧,那不是林珂的筆吧。那誰誰誰看林珂不爽故意買了一支假筆誣陷林珂吧,真是惡心哎。
林珂在攀爬架的頂端,手裏捏了一個礦泉水瓶,底下的學生整齊不一的揮手,雜亂的像看超市搭臺演出捧場的大媽,臺上主任們眉心皺成了川字,僵硬地保持微笑望着下面鼓掌。
到了十班。
十班跳的最差,主任受不住,尤其是在八班代課的主任,反反複複的哔哔歪歪指指點點,“跳的咋這樣。”
十班班主任也哔哔歪歪,說:“關你屁事。”
林珂喝了一口水,直到她看到了段嘉央,她坐直了身體,覺得十班班主任說的對。
段嘉央個高,一米七二,她站在女生的第二列,換節奏的時候到了第一排,手揮動的像卡頓的機器。
陽光往她身上一照,她那亂七八糟的動作無處遁形,最尴尬的是別人都轉向左,只有笨兮兮的她轉向了右,段嘉央慢吞吞的轉過去,大家又往後轉,跟前面的人臉對臉,段嘉央恨不得鑽到地上,臉紅得發燙。
她在林珂面前丢臉了,林珂笑她了,還不如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