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見
那奏折朝着沐淺煙飛來。
他毫不慌亂,慢悠悠的朝左邊挪動了一步,那奏折恰恰擦着他的肩膀飛過去,落在地上,露出剛蓋好的朱紅大印,血淋淋的。
沐淺煙看也不看奏折,若無其事的瞧着拍案而起的嘉和帝,笑道:“請父皇撤去對秦素鳶的通緝令,兒臣今天就要接她入府,所以,不是來請示父皇的,而是通知您一聲。”
“你……”嘉和帝氣得胸腔劇烈的起伏,“沐淺煙,你好大的膽子!你知不知道只要朕一聲令下,就能廢了你親王之位!”
“無所謂。”沐淺煙好笑,“兒臣一個什麽都做不了的病人,要不要王位,有什麽區別?父皇,兒臣只要秦素鳶入府,至于秦家的事,兒臣管不着,也沒力氣管。”
嘉和帝道:“忤逆犯上,收容罪臣之女,你要文武百官怎麽看你,又要人怎麽看朕?”
沐淺煙輕笑:“兒臣名聲早就一塌糊塗,還怕再添一筆?至于文武百官要怎麽看您,”他退後一步,彎腰将奏折撿起來,拿着奏折走向桌案,往嘉和帝的面前一放,“那就是父皇該考慮的事情了,兒臣愛莫能助。”
嘉和帝身軀一抖,就像是即将發怒的豹子。
沐淺煙卻不為所動,反又将奏折往嘉和帝的手上一推,轉身漫步而去。
“兒臣告辭,還請父皇,保重龍、體。”
龍體二字,他是特意加重了說的,聽在嘉和帝耳中,再想到方才沐淺煙的那句“兒臣為何會變成這樣,父皇心裏沒數嗎”,嘉和帝只覺得諷刺萬分。
自己這兒子,便是料定了自己不能把他怎麽樣,便如此氣自己。
滿腹怒火無法發洩,嘉和帝氣得将桌案上的東西全部掃落。
一時間,奏折、湖筆、硯臺、陶瓷镂花瓶……翻的翻,碎的碎,叮鈴桄榔,砸得滿殿狼藉。
內侍們聽到聲音,忙跑進來,看見嘉和帝大發雷霆,全都哆哆嗦嗦的不敢上前。
嘉和帝砸了這個砸那個,待都砸差不多了,稍微平順點,才發現,那個被沐淺煙撿起來的奏折,還在桌案上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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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帝怒哼一聲,将這奏折也掃下去。
他的指尖觸碰到奏折上被沐淺煙捏過的位置,那裏現在還殘留着一抹熱度,提醒着嘉和帝——他的喉嚨裏有一根刺,刺得他難受,卻不能拔。
這根刺,叫“沐淺煙”。
就在沐淺煙離開儀元殿的同時,嘉和帝因為沉浸在自己的憤怒裏,而沒有瞧見,有個不起眼的小內侍偷偷溜走,從儀元殿的側門溜出去。
這小內侍貓着腰,小心謹慎的快跑,跑去的方向是上林苑。
他溜進上林苑,輕車熟路的跑到裁雲堂,在裁雲堂後面的花園裏,看見了一道背對着他的孔武身影。
小內侍連忙在這人身後跪下,“誠王殿下。”
此人正是嘉和帝的第三子,賢妃所出的誠王。
“誠王殿下,方才寧王殿下破天荒的進宮來了,和聖上說了些話,惹得聖上大發雷霆。”這小內侍恭恭敬敬的說道。
誠王頭也不回,語調低沉而陰冷:“你把他們說的話,給本王複述一遍。”
“是。”小內侍便将沐淺煙要求撤銷秦素鳶的通緝令、并把秦素鳶收進府裏的話,都給誠王說了一遍。
誠王聽罷,只冷冷哼了聲,陰恻恻道:“小小一個秦素鳶,竟然能傍上老六那個軟硬不吃的人,倒是有點能耐。不過沒想到,這世間還有人和老六一樣體溫異常,莫非這秦素鳶也……”
話沒說完,就聽見一聲輕哧。那輕哧聲并不輕蔑,但味道也很古怪。
誠王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望見一片花木扶疏。茂密的花木背後,露出一片米白色軟綢的衣角。很明顯那個人在花木後面聽他們的對話,聽得津津有味。
誠王臉色一沉,沖那人道:“你還好意思笑!本王早說過,只要秦家少爺一人的命,你卻弄出他們父子通敵叛國這麽大的事來。現在他們父子都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死是沒死,你還真是捅婁子不嫌事大!”他陰沉着臉,又道:“你最好老實告訴本王,你和秦家父子有什麽仇,非要這麽大動幹戈,往死了陷害?”
那人溫聲回道:“殿下此言差矣。我與秦家父子無冤無仇,但他們擋了我的路,就只能對不住他們了。不過話說回來,此番秦家倒黴,于殿下而言也是好事一樁。殿下不謝我,反倒怪我,這就有些沒道理了吧。”
誠王冷冷言道:“什麽好事一樁!本王雖和秦家不親,但也知道秦将軍的人品,說他通敵叛國,這朝廷裏稍微有點腦子的都不會盡信!父皇已經命人去徹查了,萬一查到本王身上,本王豈不是要白擔這個罪名?瞅瞅你做的好事!”
那人被連番怪罪,倒也不惱,輕輕笑了幾聲,便要離去。
他的衣袂拂過花木,拂落一小朵白淨的棠梨,他道:“殿下既然對那個位置有所求,就必然每走一步,都如同踏着刀尖。我相信,這點事對您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告辭了。”
他走遠,誠王盯着他方才藏身的花木,用低沉的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音量喃喃:“僞君子,本王遲早要收拾掉你。”說罷,又低喃:“不過,可以利用秦家的案子,讓敬王背上些罪名……”
***
很快,秦素鳶的通緝令就被取消了。
秦素鳶和涼玉這會兒尚不知情,她們還蒙着面紗,廢了一番周折後,終于來到大理寺的牢房。
秦素鳶将沐淺煙的纨扇出示給看守者,果然,沐淺煙派人來打過招呼了,立刻有獄卒過來,将秦素鳶和涼玉領到了獄中。
“就是最裏面那六間牢房,秦将軍的家眷都在。”這獄卒對秦素鳶還算是客氣,秦素鳶點點頭,心裏對沐淺煙是感激的。
涼玉掏出一點碎銀子,塞進獄卒的手裏,“獄卒大哥,這是一點心意,還請笑納。我們家小姐想單獨進去和犯人說說話,可否請您暫且回避一下?”
“這個……”
涼玉又給他塞去一點碎銀,“知道是難為大哥了,這些敬意,不知道可夠?”
“夠了,夠了,那兩位先去聊着,卑職等會兒來喊你們。”獄卒見好就收,拿了錢,立刻走人。
确定獄卒走遠了,秦素鳶和涼玉快步走去最裏面的那六間牢房。
昏暗的燈火,把人的影子拉得好長。秦素鳶人還沒到,她的影子就被投射在秦夫人的面前。
秦夫人本沒有注意,直到感覺到牢房外來了人,聽見秦素鳶的那一聲“娘”,她大吃一驚,擡頭和自己的女兒四目相對。
“娘!巒兒!”秦素鳶雙手扒在鐵欄杆上,喚着娘和弟弟。
牢房裏的人頓時驚喜萬分,秦夫人肖氏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沖過來,爬了幾步又被丫鬟攙扶起來。秦素鳶的弟弟秦巒也跟着跑過來,一家人隔着鐵欄杆,終于聚到了一起。
“娘,巒兒,你們可還好?”秦素鳶問着,雙手和秦肖氏的雙手緊緊的握在一起。
她一邊問,一邊用餘光掃了眼牢房。這牢房雖然條件簡陋,但還算幹淨。想來也是沐沉音在照應着,沒讓秦家人受太多苦。
“素兒,真的是你嗎?”秦肖氏還不敢相信,盯着秦素鳶,幾欲落淚,“素兒,我的女兒……”
“娘,您別哭。”秦素鳶伸手,用柔軟的手指為秦肖氏拭去淚珠,“娘別擔心,我會想方設法找出真相,找回爹和大哥,還我秦家清白。”
秦巒只有九歲,雖年幼,但很懂事。他也抓住秦素鳶的手,說:“姐姐要先保證自己的安全,一定不可以也進來這裏。”
“你放心,我能自保。”秦素鳶說,“讓你一個孩子在這裏受苦,委實殘酷。巒兒,男子漢大丈夫,不要落淚也不要叫苦,我把娘托付給你,你好好照顧娘。”
秦巒重重點頭,“秦家組訓如此,我不敢忘。”
秦肖氏看着女兒,也已經從初時激動中平靜下來。她溫婉的笑開:“素兒,昨天晚上敬王殿下來看過我們了,他讓我們不要擔心你,他說會照顧好你。敬王殿下一言九鼎,我自然是相信的。但是,素兒你是秦家的女兒,也不要給敬王殿下添太多麻煩。你和涼玉萬事都要小心些,無論如何優先确保自己的安全。”
“娘,巒兒,秦府的各位,都請放心。”
“夫人放心、小少爺放心,涼玉會誓死守護小姐的!”
“素兒,還有一事。”秦肖氏柳葉眉稍蹙,愁容淡浮,“你回京後,有沒有見到王瀚?”
秦素鳶的心頭一跳。
秦肖氏說:“這次你爹出征,王瀚做了你爹的文書,傳來京城的最後一封捷報就是他親自送回來的。誰想他剛一回來,你爹他們就出事了。王瀚也受了牽連,聽說前兩日被送去刑部審問。不過好在只是例行審問而已,相信很快就能出來了。”
秦素鳶默默聽着,無法不承認王瀚這個名字對如今的她來說,就是個充滿無奈的字眼。
她和王瀚沒什麽感情,但也知道,自己背叛了即将成為自己未婚夫的人。
再一想,又想到既然王瀚是從崇州回來的,說不定知道通敵叛國案的內情。所以于公于私,她都要見上王瀚一面,問清楚爹和大哥的事,也說清楚自己的選擇。
聽得秦肖氏道:“素兒,王瀚是個好孩子,我和老爺都很欣賞他。待他從刑部出來後,你和涼玉也去找他,三個人在一起也算多個依靠。更何況,患難方能識得人心。”
“知道了。”秦素鳶面不改色的應下,心裏卻很不是滋味。
患難方能識得人心,這話不假。
只是,先變心的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