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父子
“她已經走了?”沐淺煙坐在桌前,手指的骨節上栖着一只寶藍色的蝴蝶。他一邊問楊刃,一邊欣賞指上的蝴蝶。
那蝴蝶的翅膀輕顫,他的睫毛也随着眨眼而顫動,劃出流暢完美的線型。
已經過去了一盞茶的時間,秦素鳶自然已經走了。
楊刃從窗戶看見那主仆二人出了姹紫嫣紅館,這方提劍來到沐淺煙的面前,道:“主子,秦縣君她們往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這會兒,之前為沐淺煙奏樂的那幾個人,又來到他這裏,每人捧着一件茶具,輪流在小桌前跪下、擺放上茶具、站起、退開。
規規矩矩的。
他們擺好茶具,便退出房間。沐淺煙輕輕朝蝴蝶吹了口氣,令它飛走,接着用産臂金攬起自己寬大的衣袖。
他道:“秦将軍的侯爵被削去,也就沒有什麽縣君了。楊刃,你評價一下這位秦大小姐。”
楊刃低着頭說:“屬下不敢妄言。”
沐淺煙打開一支茶罐,取出些上好的青鳳髓茶葉,“讓你說,你便說就是了,本王還有什麽話聽不得?”
“是。”楊刃道,“屬下覺得秦大小姐鎮定果決,喜怒不形于色。”
“就這些?”
“其餘的,屬下觀察不出,請主子指教。”
沐淺煙道:“她梳單螺髻,畫淡妝,水粉和口脂聞氣味都是三年前出的款式,由此說明她這個人不愛攀比,與那些京城貴女不同。”他說着,煎水,熱杯,洗盞,碾茶,點碗。
“她與我談話時,眼珠要麽朝左轉,要麽微微上翻。這是回憶的表現,她沒有說謊,尚算誠實。”
他修長的手指捏起一枚純銀茶筅,攪動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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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虎口、掌心,以及靠近掌心的指節,有繭。繭厚且硬,說明她練習劍術很多年。”沐淺煙攪着茶水,盈然的清香袅袅散開,“想來,她這些年被秦将軍放在外面,是拜了什麽劍術上的高人。”
“還有就是她的鞋。”
“鞋?”楊刃沒想到主子還觀察了秦素鳶的鞋子。
“她的鞋子布料已舊,繡花有多處磨損,必定穿了有些年頭。本王借着把她抱起來的時候,觀察了她的鞋底。鞋底的納線和鞋面相同,不曾更換過,但鞋底卻甚少有磨損,連邊角處都近乎平整。”
楊刃顯露出吃驚的神色,“秦大小姐會輕功?”
“而且還不低呢。”沐淺煙輕笑一聲,“将門虎女到底是将門虎女,秦将軍對她的栽培,可不輸秦家的兩位少爺。”
楊刃看着沐淺煙說道:“秦大小姐是敬王殿下推薦過來的,一定沒問題,主子其實不用這麽小心謹慎。”
沐淺煙将煎好的茶湯一一倒入盞中,回道:“本王只想盡快知道她的特征和技能,我們掌握的多,自然比被別人掌握的好。”他說着,示意楊刃端起茶盞,“喝吧。”
楊刃輕輕品了口茶,贊道:“屬下不懂茶,卻知道主子的茶,茶湯顏色是屬下見過最好看的,味道自然也是。”
沐淺煙輕輕一笑:“那就多喝幾杯。飲完這壺,我也該去宮中了。楊刃,你要不要猜猜,若是本王告訴父皇要把他昨天還在通緝的罪臣之女收入王府,他會是個什麽表情。”
徐徐飲下一口茶,唇角的笑容有瞬間的鋒利,帶着些許嘲弄,“想來,一定非常的精彩。”
楊刃沒再說話,老老實實品茶,黑色勁裝将他健碩的身軀勾勒得像是北方渾厚的大石。
他瞥一眼沐淺煙嘴角嘲弄的冷笑,已經能預料到,主子見了嘉和帝會是個什麽情形了。
茶水剛烹好時,浮在水面上的都是精華,就該趁熱喝。一旦冷了,便會渝為凡品。
沐淺煙和楊刃連續飲下幾杯,将茶水飲盡。
沐淺煙喚人來收了茶具,起身正了發冠。
楊刃知他要出發進宮,立刻去屋子後的冰窖裏,取出磚頭大的一塊冰。
主子的病難受着,這個時節出門得帶着冰塊,不然會更加痛不欲生。
“主子。”楊刃用翠綠的孔雀錦包着冰塊,奉予沐淺煙。
沐淺煙接過冰塊抱着,失落的耷了耷眼角,嘆道:“好不容易能抱到冰美人,現在又要抱着冰塊,這磚頭樣的東西,哪比得過香軟的美人。”
楊刃低着頭道:“要是秦大小姐今天不來王府,屬下就去将她請來。”
沐淺煙輕輕笑開:“派人去和四哥說,本王好不容易能摟着美人了,自然會好好護她、好生待她,四哥不用擔心。另外,讓他小心父皇新拔擢上來的那個張丞相,那人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楊刃道:“是!”
回首這二十年光景,沐淺煙發現,除了探望母妃,他進宮的次數屈指可數。
幾乎只有在大的節日,實在不能不進宮與大家同慶時,他才會帶着許多的冷水和冰塊進宮去,并且永遠是最早退席的那一個。
沒幾個人願意和他靠得近,除開四哥和母妃,就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和府上忠實的手下。
像他這樣渾身滾燙的人,誰要是離得近,一個不小心碰到他了,遭罪的是他們。
況且,自己身懷這樣的病,也總是要泡在冷水裏,天熱更是盡量不出門。故此這些年來,活得像個被軟禁的囚犯似的,沒多少自由可言。
為了給自己找點樂子,他開始唱戲。
他覺得戲子這一角色挺适合他,冷眼旁觀世人萬象,在別人的故事裏孤獨的唱着自己的故事。
他能把跌宕起伏、盛起失意都唱得入木三分。
他能把世間百态,都集中在自己這一人身上,蘊含在這一腔歌喉裏。
他更能唱出一朝萬人之上、一朝萬人之下的世态炎涼。
因為這就是他的經歷。
從年幼時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皇子,到六歲時忽然之間被打落地獄。
六歲,他的病,就是從六歲開始的。
“寧王殿下,已經到了,請下轎。”
沐淺煙在下人的提醒聲中,停下了回憶。
有人為他掀開轎簾,他慢悠悠走下來,因空間小,手指擦到了那人的手。
那人一動不動,像是沒有感覺到燙似的,仍舊拉着簾子請沐淺煙下轎。
沐淺煙回以他一個褒獎的笑容。
他的下人,都是他精心挑選歷練出來的,足夠沉得住氣,也足夠忠心。
因着沐淺煙進宮極少,是以,嘉和帝身邊的內侍見了他,忙擢人去禀報嘉和帝,自己來為沐淺煙引路。
嘉和帝此刻正在儀元殿歇息,大而空闊的儀元殿色彩斑斓。殿中的牆壁和梁柱都裝飾着祥雲花紋,意态多姿,嘉和帝就坐在殿中的玉座上,身子微斜,看起來有些疲憊的樣子。
“你怎麽來了?”見沐淺煙進來,嘉和帝眉頭微蹙,坐正了身子,“你身體不好,不是不來宮裏嗎?怎麽今天突然來了,是不是有什麽事?”
沐淺煙含着一抹不近不疏的笑,說道:“本來兒臣想說,‘沒什麽事就不能進宮了嗎’,不過想想看,這麽虛僞也沒意思,便直接有事說事吧。”
他緩步向前,一邊說道:“父皇可知道秦素鳶這個人?”
嘉和帝原本因疲憊而眯着的眼睛,赫然睜大,眼中透出怪異的光。
“秦家的嫡長女……”他撐着桌案站起身,盯着沐淺煙,沉聲問:“告訴父皇,你難得進宮,是為了她?”
“不可以麽?”沐淺煙笑道,“就算兒臣說進宮是為了探望父皇,父皇不也不信嗎?”
嘉和帝面色一沉,微怒道:“老六,你這些年是越發放肆了。朕對你,比對別的兒女要厚待的多,你也應該知曉分寸,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頂撞朕。”
沐淺煙輕笑一聲,音調像是冰晶迸裂,說不出的冷。
他道:“兒臣此來,是請父皇即刻撤去對秦素鳶的通緝令的。”
“你說什麽?”嘉和帝一時沒反應過來。
沐淺煙道:“請父皇把秦素鳶的通緝令撤了,兒臣要将她接到寧王府,往後由她貼身侍奉兒臣。”
嘉和帝只覺得腦中一轟,萬萬沒想到,雙眼頓時凸起,喝道:“你胡鬧!”
“兒臣只是管您要個人而已,無足輕重,怎麽就是胡鬧了?”
嘉和帝聽言,又見沐淺煙這個态度,心裏更是惱火。手已經摸到了桌案上剛批完的奏章,想将奏章砸到沐淺煙身上,卻在握住奏章的片刻,又不甘的放開了手。
罷了,他這兒子幾時跟他好好說過話?一直都是這副厭憎的模樣,每句話每個眼神,都是笑裏藏刀。
嘉和帝深呼吸了幾遍,不耐的說:“朕不管你怎麽突然看上她,但你給朕搞清楚了,秦家父子通敵叛國,秦素鳶理應和她家人一起入獄!你要她去你府上,這是公然包庇叛國賊的女兒,你下決定前有沒有過過腦子?”
沐淺煙淡淡一哂:“秦家通敵叛國一案,疑點重重,是真是假都還兩說呢。倒是那秦素鳶通體冰涼,有她在身邊,兒臣能少受不少病症的折磨。父皇,以往兒臣管您要什麽,您可是都給的。”
嘉和帝冷哼:“你還知道自己仗着有怪病,屢屢管朕要這要那。”
“父皇,瞧您這話說的。”沐淺煙妩媚一笑,眼底卻是冰冷之極,“兒臣為何會變成這樣,父皇心裏沒數嗎?”
嘉和帝心中猛顫,宛如是被戳中了誰也不能冒犯之地,瞬間雷霆大怒,抄起手邊的奏折砸過去。
“沐淺煙,你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