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協議
秦家的佛堂在東城的十四巷。
秦素鳶和涼玉是趁着夜色,潛進去的。
佛堂不大,僅有一進院,院子裏一樹雪白的夜合花在夜風裏輕輕顫動。
這夜合花是秦素鳶的娘親手栽種的,只因為佛堂建成時,秦素鳶說了一句話。
——娘,你覺不覺得夜合花很美?
立在樹下,兩朵落下的花瓣拂在臉上,秦素鳶輕輕撥去,忽然眼神一凜,瞥向一處黑暗。
而涼玉已經拔劍,擋在秦素鳶面前,沖着那黑黢黢的方向喝道:“誰?出來!”
那黑暗裏藏了人,不是奶娘,是另一個人。
一個武功不低的人,超乎秦素鳶的預料。
“且莫動手。”那人從黑暗裏走了出來,是個侍衛打扮的男人。
他第一眼看的是涼玉,因為方才涼玉吼出的聲音,是女聲。
夜合花下,兩撥人就這麽對峙着。涼玉的劍刃在月光下顯得鋒利又雪白。
侍衛卻用毫無敵意的目光,看了她片刻,接着扭頭看向秦素鳶,道:“這位應該就是秦家大小姐了吧,大小姐可認得卑職?”
應是認得。
秦素鳶想起來了,這人是敬王殿下的心腹。
那麽,敬王的心腹,為何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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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拱一拱手,道:“秦大小姐,殿下派卑職日夜在這裏守着,就是知道大小姐會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請大小姐随我離開,去見我們殿下。”
涼玉防範的瞪着侍衛,開始思考要不要殺人滅口。
秦素鳶卻輕輕按下涼玉的手,對侍衛道:“帶路。”
跟随侍衛,她們走的是相當偏僻的小路,七拐八拐,迂回了半天。
那侍衛再三确認沒有人跟蹤,這才将秦素鳶和涼玉帶到了一間小小的飯館裏。
飯館裏只有一個人,坐在桌旁,海水綠團蝠的袍子沿着凳子腿平鋪墜下,頭上束着赤金簪的發冠。
他面目極是清隽,就算是坐着,也能看出身材颀長,氣度高貴翩然。
秦素鳶朝他走近,福身施禮,“敬王殿下。”
看來殿下這幾天夜裏都在等她。
敬王沐沉音,嘉和帝的第四子,一向與秦家親厚。他的生母貴妃,和秦素鳶的娘,都出自望族肖家。
雖然兩個肖姓女不是近親,但貴妃也讓沐沉音逢年過節來秦家走動,秦素鳶由此見過他,亦覺得這位皇四子脾性如水,溫潤而好親近。
涼玉的劍還沒有完全收回劍鞘,仍留着段白刃,戒備的看着沐沉音。
她這樣子是大不敬,沐沉音卻沒說什麽,蹙着眉頭看秦素鳶的裝扮,确認自己沒認錯人,方喚道:“阿素。”
“殿下,是我。”秦素鳶走到沐沉音跟前。
沐沉音打量着她道:“我便猜到,你若是回來,會找來佛堂。你的奶娘已經被本王安置去別處了,暫時沒有危險。倒是你,眼下這情況,你回來京城就是羊入虎口,我和母妃誰都不希望你回來,可也知道你非來不可。”
秦素鳶道:“知我者,殿下也。”
沐沉音微嘆口氣,半是為秦家的大難而嘆,半是為秦素鳶這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樣嘆息。
他與秦素鳶并沒有太多情誼,但也當她是妹子。見秦素鳶眼底早就布滿血絲,沐沉音有些心疼,又見她手背上有傷,一時心随意動,握住她的手,想拉過來看傷口。
這是沐沉音第一次觸碰秦素鳶,沐沉音本沒多想,卻不料,在接觸到她肌膚的瞬間,他發現一件驚奇的事,面色變了。
秦素鳶知道他發現了什麽,不動聲色的将手抽回,問道:“殿下,我娘和弟弟他們,現在怎樣?我爹和大哥有消息嗎?”
沐沉音示意秦素鳶入座,說道:“秦家一家老小都關在大理寺地牢中,本王已暗中請裏頭的人照顧着了,秦将軍和大少爺現在還沒有消息。”
秦素鳶悠悠望進沐沉音的眼,“殿下,你曾說,讓我喚你四哥,今日我便厚着臉皮喚你一聲四哥。我父兄通敵叛國之事,四哥信嗎?”
沐沉音道:“本王敢用性命擔保你父兄的為人,若說他們通敵叛國,本王絕不相信。”
“那四哥可知,是誰在處心積慮害我父兄,讓我秦氏世代忠良在九泉下蒙冤受屈?”
沐沉音低嘆:“不知道。這次的變故來得突然不說,這個中的知情人還死的死,失蹤的失蹤,就比如那崇州刺史。”
“但此事破綻累累不是嗎?”秦素鳶說,“我父兄通敵叛國的動機是什麽,蠻族的榮華富貴?我爹都已經是正一品将軍,世襲軍侯,蠻族還能開出什麽驚天動地的條件,以至于我爹抛妻棄子,就這麽帶着我大哥把跟随他們多年的将士害死?”
沐沉音道:“這一點何嘗不可疑,也有朝臣指出了。但是,崇州失守,我陳國損失慘重,父皇氣得失去理智,便是非要殺秦家滿門,誰也勸不動。”
是麽?
聖上是真氣得失去理智,還是根本就忌憚秦家功高震主,要順勢将秦家推倒?
這話秦素鳶沒說出口,她道:“四哥,有一個人,聖上素來尊重愛戴。如果他肯勸說聖上暫時不斬秦家人,聖上會聽。”
秦素鳶說的這個人,沐沉音知道是誰。
嘉和帝的老師,湯帝師。
的确,只要湯帝師肯出面,秦家人就能被保下來,沐沉音之前也想到過這個人。
但問題就是,湯帝師的女兒嫁給了當朝的誠王,那誠王母子一直視沐沉音母子為眼中釘,雙方的母族更是對立的。沐沉音母子和秦家親厚,誠王母子怕是巴不得秦家垮臺,更說不定秦家父子通敵叛國之罪就是他們構陷的。
如此,若要湯帝師出馬保住秦家老小,又怎麽可能?
秦素鳶忽然起身,一彎膝蓋,給沐沉音跪了下去,“懇求四哥,無論如何也要請湯帝師出面,保下我秦家滿門。”
“阿素,你先起來。”沐沉音忙去扶秦素鳶。
“小姐!”涼玉也快手快腳的要攙扶秦素鳶,卻被秦素鳶伸手撥開。
秦素鳶雙臂搭上沐沉音的雙手,“四哥,往日裏我對你恭敬,卻到了這求你的時候,才開口叫‘四哥’,這是我的不是。但娘、弟弟、管家,那麽多條生命,我一個罪臣之女,憑自己根本無法将他們救下來,只有求人。我想過肖家和周家,肖家是你的母族,卻是掌管翰林院和太醫院,無法插手進秦家的事裏。周家雖是武官,但周大将軍和他的子女眼下都在隴西視察,遠水救不了近火。實在是只有求四哥幫忙,我知道說動湯帝師對四哥而言難上加難,但還請四哥幫我一次。我欠四哥的,怎麽償還都可以,加倍的還、加十倍的還,但憑四哥要求。”
沐沉音本想說“你這實在太強人所難了”,但雙手再度觸碰到秦素鳶的手背時,聽見她說“怎麽償還都可以,但憑四哥要求”,他忽然心念一動,一個想法蹿了上來。
沐沉音道:“阿素,如果我讓你去照顧一個人,一個身染怪病、聲名狼藉的人,甚至要照顧他一輩子,為奴為婢,你願意嗎?”
秦素鳶微怔,知道了他說的那個人是誰,“寧王殿下?”
“對,我的同母弟寧王。他從小體溫異于常人,身體如火爐一般,凡是靠他太近,就會被燒得難受。他總是要泡在冰水裏,很少能出門。他性子怪癖,言行輕浮,學戲子唱戲,學女子擺弄胭脂首飾。許多人都嘲笑他、看不起他,他名為親王,卻是任人恥笑議論的對象。”沐沉音說着說着,有些難過,“這些,你應該都知道。”
“聽說過。”秦素鳶說,“其實我已經猜到了,在你觸碰到我的手,感知到我的體溫也異于常人的時候,我就猜到,我能夠有償還你人情的方式了。”
真是個聰明的姑娘。
面對他弟弟那樣人人避之不及的怪物,她還這般毫不在乎。
“所以,你願意去他身邊侍奉?”沐沉音看入秦素鳶的瞳心。
“願意,也定會做好。哪怕一輩子為奴為婢,只要你和寧王不讓我走,我就不走。”
“小姐……”涼玉急着要說什麽,卻被秦素鳶出言打斷。
“我一人出力,換秦家滿門太平,這太劃算了,我反而要謝謝四哥。”
“你哪能謝我。”
原本的确是交易,可沐沉音不免感到心酸如湧。
他去請湯帝師出面不容易,但他只需要操勞這兩天就好。而阿素呢?卻是賠上了一輩子。
從将軍府的小姐變成罪臣之女,再去給聲名狼藉的寧王為奴為婢。
沐沉音忽而感到愧疚,他是不是太過分了。
他疼愛弟弟,盡心盡力的想讓他過正常人的生活,哪怕是減輕一點他每日如火焚的痛苦,也好。
而秦素鳶在這溫暖時節還冷如冰雪的體溫,恰是他弟弟的解藥。
由來求而不得,一朝送上門來,沐沉音豈能放過?
可是,讓她去當弟弟的藥,說好聽了是為奴為婢,其實兩人都心知肚明,既是她的體溫能緩解寧王的病,她又怎逃得開與寧王肌.膚相親?
她不但要去給人使喚,還要同床共枕。而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她留在寧王身邊又能有什麽名分?
通房?
侍婢?
最好也不過是侍妾。
沐沉音不想放棄她這味藥,卻又自責不已。他忽然就想收回剛才的話,于是他盯緊秦素鳶的瞳心,企圖看出她的不甘。
他告訴自己,只要阿素還有一點不甘願,他就放棄自己的私心。
然而,秦素鳶的瞳底一片清冷坦然,她道:“四哥,謝謝你,請你無論如何都要救下秦家老小。只要聖上收回滅門秦家的成命,我必第一時間去到寧王的面前。”
她突然勾唇,扯出一道極清極淺的笑容:“秦家上下三十七條性命,就都托付給四哥了。來日我去到寧王面前,大概也能喚他一聲,‘六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