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共入虎穴
暮春晌午,熱乎乎的風遙遙吹拂,微微帶來滿山谷夜合花的芬芳。
天空碧藍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綿白的雲朵浮動,夜合花開得如滿樹白玉一般在風中輕輕顫動。
屋子裏,秦素鳶在收拾回家的東西;屋子外,她的貼身丫鬟涼玉就站在一地斑駁的光影裏,視線透過一樹樹夜合花,翹首望着東南方向。
東南方向是京城,是秦素鳶的家。
秦素鳶是當朝秦将軍的嫡女,秦将軍戰功赫赫,早在前些年就封了“撫遠大将軍”,官居一品,又在去年抗擊西蜀國的戰争中大獲全勝,加封“義勇侯”。
秦家擁兵十萬,乃陳國第一将門,秦素鳶自然也水漲船高,被人們私下裏稱呼為“秦縣君”。
不過,她這位秦縣君卻常年不在家中。打從她五歲被送來夜合谷學藝起,只有逢年過節才會回家團聚。
而七日後,便是她娘四十歲的生辰,雖然爹和大哥出征,無法團圓,但秦素鳶還是照例收拾東西,準備返鄉。
窗外,忽然有鳥類撲棱翅膀的聲音傳來。
接着是丫鬟涼玉的聲音:“小姐,是飛鴿傳書,秦家的鴿子!”
秦素鳶手上的動作一頓。
她要歸家的事,早在十幾日前就已經飛鴿傳書給秦家了,秦家怎麽在這會兒又派了鴿子來?
涼玉沖進門,腳步跌跌撞撞,臉上有些慌神。她手捧信鴿,“小姐!鴿子身上有血!”
秦素鳶忙将鴿子拿過來。
這的确是秦家的信鴿,鴿子軀幹上有血跡,已經凝固。手指在血跡附近撥開羽毛,不見傷痕,不是鴿子血,那多半就是人血。
秦素鳶心裏一突突,目光定格在鴿子腿上綁着的布條上,利落的解下布條,打開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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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看,心裏又是驟然一突。白色的布條,血寫的字,字跡倉促卻又分外眼熟。
涼玉驚呼:“是夫人的字!”
“是娘的字。”秦素鳶看着布條上的內容,只覺得心口如突然崩裂了似的,怵目驚心。
——素兒,疆場傳訊,你父兄通敵叛國,致使邊城淪陷。秦家一衆老小将于七日後問斬,速回!
寥寥幾十字,如晴空霹靂,讓秦素鳶一時有些站不穩,這瞬間大腦是空白的。
涼玉早就驚得面目雪白,将紅唇咬出驚心的紫痕,“不可能,将軍和大少爺都是頂天立地忠君愛國的男子漢。他們不可能通敵叛國!”
秦素鳶一手扣住桌角,狠狠用力,難以想象自己出口的聲音還能這般冷靜無波:“事若奇則有鬼,涼玉,同我收拾行裝,我們盡快趕回去。”
“慢着!”房門外一道女聲傳進來。
接着走進來一位中年美婦,對秦素鳶道:“我平日裏是怎麽教你的?遇到事情,不論大小,都不能失了方寸。你倒好,接到一封信了就火燒屁股的要回家,也不想想有沒有可能有詐?”
這婦人正是秦素鳶的師父,夜合谷谷主,阮青釉。
聽了阮青釉的話,秦素鳶表情微微頓住,垂眸迫使自己完全冷靜下來,低頭看着手上血寫的布條,腦海中一片疑窦劃過。
師父說的沒錯,她方才失了冷靜,竟沒看出破綻。
這血書,是她娘的筆跡不假,卻只怕不是娘寫的!
“這信有問題。”秦素鳶道。
“有問題?”涼玉一驚。
“對。”秦素鳶說,“涼玉,你且換位思考,若你是我娘,聽聞我父兄通敵叛國,秦家即将傾覆之時,你會通知我盡快回家嗎?”
涼玉一怔,立刻想通了其中關節,“奴婢不會。相反奴婢還會尋個理由,讓小姐走得遠遠的,絕不會将小姐召回京城。”
“而且,這信雖是我娘的字跡不假,但娘三個月前做繡活傷了眼睛,之後往來秦府的信箋,多是由奶娘代寫。給娘看診的郎中說過,娘的眼睛需要至少半年才能恢複。”秦素鳶道:“所以,這是有人要引我回去自投羅網。只怕,娘和弟弟他們,現在已經被抓進牢裏了。”
涼玉駭得倒吸一口氣,“會是誰做的?”
“不知道,秦家功名煊赫,眼紅的人不計其數,就是最高位置上的那個人,都有可能對秦家下手。”秦素鳶道:“這布條上說,爹和大哥通敵叛國的罪名是疆場傳來的,也就是說,他二人現在還在邊疆,至于是押送回京,還是已然失蹤,都不好說。眼下最危急的是秦府裏的人,七日後便要問斬,如果這是真的……”
阮青釉杏眼一橫,“素鳶,你還是要回去?”
秦素鳶微有無奈,“即便知道是圈套,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們便是料定了我無法拿全家人的性命開玩笑。所以,師父,京城那龍潭虎穴,我是不去也得去了。”
“小姐,我和你一同去!”涼玉已恢複了鎮定,雙眸裏一派熠熠。
阮青釉看着她二人笑道:“我可不放心你們兩個丫頭去自投羅網,我陪你們去吧。”
秦素鳶握住阮青釉的手,“師父,您是夜合谷谷主,合該留在谷中。其次,您不入京城,假使我和涼玉遭逢不測,您還能在外想辦法,接應我們。另外請師父放心,我就算是踏入京城,也不是自投羅網,我一定會将事情弄清楚,還我秦家清白。再者我和涼玉也不算孤單,肖家、周家、還有敬王殿下,都與我秦家交好,或許能從他們那裏尋求幫助。退一萬步說,師弟在京城裏身居高位,他總是能幫上秦家的。”
“你師弟他……”阮青釉杏眼稍轉,沉下語氣說道:“不錯,請你師弟出手也是條路。不過,你要記住,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将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我這麽說是為你好。”
秦素鳶道:“知道了。”
收拾妥當,秦素鳶和涼玉騎兩匹快馬,趕往京城。
她們晝夜奔馳、風餐露宿,幾乎沒怎麽休息,才搶着時間抵達京城。
此時正是第五天,離秦家一門問斬,還剩兩天。
秦素鳶深知,一旦她踏入城門,便是龍潭虎穴、步步驚心。
今日城門的巡防排查極為嚴格,城門守衛們拿着一張女子的畫像,對每個進出城的女子進行比對。
秦素鳶一眼就認出,那畫像上的女子正是她。
她自然早有準備,在昨日,她便給自己和涼玉做了喬裝打扮,扮成兩個普通男子。
兩人随着進城的隊伍,走到守衛們的面前。
秦素鳶給涼玉使了個眼色,涼玉立刻上到守衛的近前,竟發出一把清朗的男聲。
“守城大哥,我兄弟二人自小和妹子失散,一直在找她,最近聽說,她可能嫁給了京城人士,我們兄弟就想過來找找妹子。”
守衛們聽着涼玉的聲音,再看秦素鳶鎮定的樣子,沒有懷疑到她們身上。
兩人過了第一關,進了城,涼玉捂着胸口笑道:“阮谷主總說我喜歡奇技淫巧,喜歡學些旁門左道的玩意兒。這不,口技就是,卻不想這口技今日派上大用場了。”
涼玉所言甚是,她這些年在夜合谷裏,除了跟着秦素鳶學劍術,還喜歡騷擾谷外的樵夫獵戶。她認識了一個擅長口技的獵戶,曾将口技教授給她。
她模仿男子的聲音,不仔細辨別是能以假亂真的。
所以,她們才能這麽容易的騙過城門守衛。
不過,涼玉的笑容僅在臉上停留了一瞬,就盡數褪去。她問秦素鳶:“小姐,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回秦府?”
秦府是一定要回的,但兩人都清楚,秦府裏只怕埋伏着一大群守株待兔的,就等着她們進去,好把她們逮個正着。
秦素鳶道:“你我先分頭去街上打聽下秦家的情況,到底是個什麽事态,半個時辰後,在紅螺東巷的茶寮會合。”
兩個人立刻行動,效率都很高。
待她們會合後,眉梢眼底都透露出些許沉重和煩悶。
秦家這次的事情,比她們想象的還要嚴重。
秦将軍和大少爺是在兩個月前去邊境抗擊蠻族的,他們率領二十萬大軍,駐紮在邊城崇州,很快就取得開門紅,向京城送來了捷報。
接下來的一個月裏,捷報頻頻傳來,文武百官都跟着高興。後來傳捷報的人手都不夠用了,秦将軍便讓此次随自己一道出征的王文書,親自來送一份最大的捷報。
誰料,王文書前腳剛到京城,崇州就傳來緊急戰報,稱秦将軍父子通敵叛國、洩露軍機,致使六萬人遇伏擊慘死,崇州全城淪陷,秦将軍父子下落不明。
朝堂震驚,嘉和帝忙派了将領趕赴邊境安定軍心,并派遣兵部、刑部、大理寺一幹官員去崇州調查。
結果,他們帶回了崇州刺史的屍體,以及秦将軍與蠻族互通的信件。
緊接着,秦府被抄,一家老小全部下獄。
嘉和帝怒不可遏,要滅秦家滿門,連秦素鳶都不放過。
秦素鳶方才打聽消息時,還有百姓嘆着氣對她說:“真是人心難測啊,誰知道秦将軍竟也會為了利益,而幹出這種事。現在邊境傷亡慘重,他怎麽對得起那些慘死的将士和黎民?”
“現在除了秦将軍和秦大少爺下落不明,剩下的人都下獄了。噢,還有個秦縣君,怕是也躲不了多久。”
“什麽秦縣君?聖上已經下旨,将秦将軍的侯爵和他夫人的诰命全都褫了,更沒有什麽縣君了!”
字字誅心。
秦素鳶和涼玉對坐在茶寮下,那些話仿佛還回蕩在耳邊,兩人一時間都難過得緊。
終是涼玉說道:“小姐,秦府已經沒人了,我們還去秦府嗎?”
“不去了。”秦素鳶思量片刻,道:“去秦家的佛堂。”
秦家是有佛堂的,這是陳國的風俗,不少達官貴人會捐錢修佛堂,為國家祈福。這些佛堂也是給貧苦人家布施的地方,算是達官貴人為自己積德的福利事業。
秦家主母,秦素鳶的娘,就捐蓋了這麽一間佛堂。
涼玉有些不解:“為什麽要去佛堂?”
“佛堂裏肯定還藏着秦家的人,沒有被抓進大牢。”
“小姐怎麽知道?”涼玉更驚訝了。
秦素鳶說:“你還記得我們收到的飛鴿傳書嗎?那字跡是娘的字跡,但我說過,娘的眼睛被傷到了,近來都是由奶娘代筆。”
“沒錯。”
“剛才你我進城時,也看到守衛拿着的畫像了。我常年不在京城,回來的日子寥寥可數,見過我的人自然也不多。但那幅畫卻将我近日的樣貌畫得十分到位。這說明,有個對我很了解的人在為此次的緝拿出謀劃策。既是如此,這人便不該不知道與我通信的執筆人是奶娘。而奶娘識字不多,素日裏除了代娘與我通信,便不碰紙筆。”
涼玉恍然大悟:“懂了!這麽說奶娘是逃脫了,因她沒有別的文稿,沒法被僞造筆跡,所以那人只能僞造夫人的血書。血液觸目驚心,即便寫的不太像,也可以體現出倉促的感覺,将我們騙過去。”
秦素鳶點點頭,說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奶娘是個聰明人,既然能逃脫,就必然會躲在秦家的佛堂。”她起身,往茶桌上丢了兩個銅板,“涼玉,走,聽聽奶娘要告訴我們什麽。”她握緊拳頭,“只剩下兩天的時間了,一定要救下娘和弟弟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