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過渡(四)
很多年以後,回想起這個時刻都猶如剎那之前,她記得冬青、蠟燭、留聲機和聖誕樹的布局,随時随地都能繪聲繪色地比相機還詳盡描述;她記得壁爐的光焰和嘶啞像是散粉一樣将溫暖撲到身上,她卻一擡手只覺得戀人的衣扣更滾燙。若是讓她拿起畫筆,居然能勾畫出榭寄生葉子的每一個紋理,若是給她一架琴,甚至能無師自通地複刻伴奏初吻的平安夜之曲。
是雪融,是流光,是無可替代。
……
聖誕結束後緊接着就是新年的一月,白月不知除夕具體在哪一天,便去唐人街打聽。
露西的肚子已經很大了,估計這個月就可能生産,另外,1888年的春節還來得挺早。
這個年代海外華人生活艱苦,物質并不豐富,春節當然沒後世那般熱鬧喜慶。倫敦華埠規模不大,華人人口堪堪破三位數,又都是窮苦人,此外還別忘了這是東區混亂之所:殺豬宰羊辦不起,阖家團圓做不到,舞獅狂歡也不太現實,總之也就好好收拾住所,張貼春聯,條件好一點的人家有大紅燈籠,年貨置辦一些,素的居多,以後世眼光來看也不精致————但是在異國漂泊辛苦了又一年的人們,即便平日習慣了麻木的蠟黃的臉,也在此刻綻放了具有感染力的笑容。
至于白月這邊,她就記得個守(熬)歲(夜)……
————在貝爾格萊維亞區放煙花爆竹不現實,不說這聲音像槍(和諧)戰,現在也弄不到五彩斑斓的煙花。張燈結彩同樣不現實:目前華人都是自家做,她手殘。
帕特裏克還滿懷期待地說,等到了現代他們可以一起過正宗的年。
白月心想都在玩手機……
最後那晚也就守歲直到大半夜,她講授了大半夜的中國古詩詞,便打着哈欠暈乎乎地睡到了新的一年。
正月裏,發生了一件算大的事:帕特裏克收到他法國筆友的消息,得知其要到倫敦來。
出于難得的友誼,他決定到車站親自迎接,但是那種人多眼雜的地方顯然不能跟一個白月。
這倒也無妨,她正好打算去萊姆豪斯的陳家拜年,順便陪陪待産的露西。
于是斯特林家的私人馬車便把她一個人送到了東區,白月還提了份點心作為年禮————其實別忘了這是舊社會,從正月初一至初五,多數家庭均不接待婦女,謂之“忌門”。
但陳老板較西化,也不這麽忌諱,他眼裏滿是因生産在即而心神不安的妻子。
露西的臉變得更圓了,寬松的繡花衣被孕肚頂起來,坐着也不太舒服,便只好半倚在床上拉住白月的手,說不知混血寶寶會是什麽樣。
“會像他,還是像我?說實話我希望像他,但在這裏像我可能更好!”
“肯定都像呀!”白月安撫她,“你和陳先生都好看,寶寶一定會很漂亮!你想想能有白皙光滑的皮膚,水靈靈的大眼睛,瓷娃娃一般可愛……”
她繪聲繪色地講解這孩子将來的漂亮,終于讓露西放松下來了,只是那種母親對孩子的期待好像變成了小姑娘對洋娃娃的期待……
“謝謝你,白女士。”對此陳漢很是感激,說露西很難交到朋友,能有空陪她的朋友就更難得了。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們。”白月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告別露西後跟着出了裏屋,“怎麽了?”
“一個男人說要見你,就是曾陪你來過的那位警察。”陳漢這回說完話了,“我看他不像有惡意的,但是你若不便,還是有個暗門能走的。”
白月不知道在他們眼裏她和兩個英國人是什麽關系,但無非是愛恨情仇,他們不因此偏見她,她也就不多費口舌:“不必了,如果警察真的要找我,東躲西藏也就徒增麻煩而已。”
于是她直接從正門出去,卡萊布穿的便裝,人高馬大的站在巷口很是顯眼。
“沐恩,過來。”
寒冬時節他手裏竟然拿着一束鮮花,見她過來沒什麽表情,開口卻帶上了幾分傷春悲秋:“他……他對你好嗎?”
白月被他這反差的态度一驚:“好、當然很好啊————你要說什麽事啊?”
“我要被調離倫敦了。”卡萊布将手裏的花束遞過來,“送給你的,算作告別。”
她倒手抖有些不敢接:這年頭流行男人送女人花?是不是那種意思?
“放心,這是杜鵑,不會引起別的想法。”見她呆住,卡萊布幹脆直接塞到她手裏。
白月怔怔地握穩:如今天寒地凍,杜鵑的粉紅仿佛東區唯一的彩色。
美麗的,有活力的……還不在花期,他上哪弄到的?
“謝謝你……什麽時候走呢?”
“明天。”卡萊布說完別開臉,看見了緩緩停下的馬車,是斯特林的。
白月也只說得出告別了:“再見,卡萊布,以前……多謝你了,祝你幸福。”
“再見。”
他颔首,目送馬車遠去。
……
白月到別墅的時候,帕特裏克已經回來了,以及他的朋友、法國人萊昂.萊菲布勒。
他是一成熟男士,與帕特裏克站在一起就略微給人“忘年交”之感,也沒有傳說中的貼面禮和吻手禮,白月進門後由帕特裏克引見介紹,随後與之非常現代化和商務化地握手。
萊菲布勒先生送給她一份包裝在禮盒中的巧克力:後來白月才知道,這是法國人在拜訪朋友時給女主人的禮物。
随後她了解到他在是巴黎小有名氣的珠寶設計師,而他的舅舅“犧牲在十七年前的流血星期”。
白月聽到這裏時還沒什麽感覺,但接下來他的話叫她的震驚無以複加:“那時尚年幼的我住在國外不懂政治,直至多年以後在巴黎紮根,機緣巧合接觸到了舅舅的遺物,才慢慢理解了‘巴黎公(和諧)社’的意義。”
萊菲布勒先生現在是巴黎體面的中産,但過去并不幸運,父親早逝,童年生活離不開舅舅的照顧,後來時局動蕩,母親帶他随繼父離開法國,最後得到了舅舅的死訊:官方的聲音說,那是一次叛亂,人們争議道,那時留了太多血。
待到1880年法國政府宣布“全面大赦”,所有的幸存社員可以公開合法活動後,萊菲布勒先生得以觸碰到“離親人最後時光最近的東西”:他開始寫當局不喜歡的文章,不僅投給法國報社,也投到“導師”定居的英國,總有一家刊登,而十幾歲的帕特裏克專門翻此類文章看,于是兩人隔着海峽用書信聯系上了。
三觀相符,而開膛手也不可能順着郵戳過去……所以斯特林和萊菲布勒成功建立了友誼。
白月後知後覺:她觸碰到了歷史的浪花碎在礁石上後飛濺的一滴,她比公社親歷者的至親更清楚這意味着什麽————并且就是在“今年”,法國工人作曲家皮埃爾·狄蓋特為《國際歌》譜寫了後世傳唱的曲調。
帕特裏克就在家裏請萊昂用餐,白月在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後便不拘謹了,但又怕說漏嘴劇透到後來的事情,也就盡量只附和,但即便這樣,三個人都相談甚歡。
歷史和風,在維多利亞的凸窗外輕輕吹過。
……
萊昂.萊菲布勒只是借道倫敦,在友人家做客後還要趕夜間火車,于是在目送馬車遠去後,白月終于有機會提起那束花了。
“你怎麽不問呢?”她把一回來就随手插進花瓶的鮮花拿起來,整理了一下再插好。
“有什麽奇怪的,不是你路上買的或者陳夫婦送的?”
“……卡萊布送的,”她瞧了眼并不感到奇怪的青年,接着說,“我回來前他找過來,說他要離開倫敦了,給我的離別之禮————那個帕蒂,我能不能跟你借錢?”
帕特裏克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什麽借錢?”
“就是,我覺得我需要一筆非常私人的開銷,回來一路上都在考慮的。”她稍作思忖,“因為這些天逐漸熟悉了這裏的生活,也知道了大致的物價————女仆的工資是不夠在哈尼克區維持我那段時間的生活的,更何況我還不如女仆……加上卡萊布之前說過那種話,我不想欠他,所以想趁此給他等值的回禮,以在物質上對等……但我沒錢,只有先記着到了二十一世紀再按購買力還給你。”
帕特裏克對此只能表示“你非要如此我當然同意”,還說既然都借錢了,還不如全包辦給他。
“還有,”他還若有所思地補充到,“看來他還是幹不出給有戀人的小姐送愛情之花的事……”
維多利亞時代人們喜歡用鮮花傳遞感情,追求愛人當然用紅玫瑰,而黃玫瑰代表友情,被追求者可用此婉拒————
“那就在禮物中加一束黃玫瑰。”白月說完,帕特裏克露出了“得逞”的笑。
“我就知道你————”她正要揶揄他這點“私貨”,又碰巧想到了她插杜鵑花的瓶子“似曾相識”在何處:剛來這裏的時候,這瓶子就經常被她插花,還是插的馬蹄蓮……
“既然黃玫瑰可拒絕別人,那馬蹄蓮呢?我記得那個時候給你說馬蹄蓮,你表情好怪的。”
帕特裏克:……
“幹嘛記性這麽好……”對于戀人靈光一閃的提問紳士“痛心疾首”之,“你聽了,可別後悔。”
他這麽一說,白月更要聽了。
“性邀請,不能言說的那種。”
白月吓得差點把裝過馬蹄蓮的瓶子丢出去。
于是第二天一早帕特裏克便出門了,結果他前腳剛走,陳家店鋪跑腿的小孤兒就被打發過來按門鈴,通知白月說陳夫人生下孩子了。
“男孩女孩呀?”
“我沒聽清就來了!”
于是白月馬不停蹄拉上這孩子坐馬車跑去華埠,說實話她對那個新生兒如此上心,還是有幾分結合自身情況的因素在裏面的(雖說,她跟帕特裏克還早就是了)。
露西天沒亮生的孩子,現在到了大白天也處理得差不多了,白月到的時候正好碰上兩個來幫忙的白人婦女離開。
她按照在華埠打聽的習慣送了一些雞蛋,露西正在休息,小寶寶被襁褓裹好睡在身邊,聽見動靜睜開了眼睛:“沐恩過來看看,是個女孩!”
陳漢不要她輕易動,連說話都要代勞,比如說現在看不出來,但孩子也一定是個美人,長大後和媽媽站一起別人還以為是兩姐妹……露西這時又要丈夫把箱子裏的玩偶娃娃取出來,和女兒一道抱在懷裏,一時都分不清究竟哪一個最可愛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當然不知道1888春節在幾月所以瞎編了露西的玩偶娃娃在電影原片裏是陳漢送給她的,到死都沒放手(原片真的慘,男主也不體面就是心好),這裏算魔改同人了明天有可能寫不完,也可能寫完了過審半天,還可能根本寫不出來需要審核很久的東西……總之我先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