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逃避深淵(二)
“你是搭牛船來的嗎?”
白月跟着蘇珊娜在街上走,聽見蘇珊娜問。
先前請蘇珊娜做向導,這位也沒坐地起價,要的十五便士。
“搭牛船?”她問回去。
蘇珊娜解釋說,英國從美國進口很多牛肉,所以搭牛船來就是說的美國人。
白月順着她的話認下來:蘇珊娜覺得她是美國人不奇怪,她學的本就是美式英語,而且人家又沒發現她是中國人,當然發現了可能也沒這麽好的态度了。
記得當時跟帕特裏克在奧爾弗裏斯頓時,他聊天有聊到過她之前是不是在美國,白月回答說她這是第一次出國(特指到外國城市),英語是學校教的美式英語。
結果帕特裏克也不全是沒有傲氣的,本着“世界上沒有所謂的美式英語,只有英語和錯誤”的态度,他要給白月糾正發音。
當時她偷懶不想學,現在才想起自己這口音一聽就是個外國人,買東西會不會被宰……白月思及此又感到些莫名的苦意:那陣帕特裏克其實是,在刻意和自己拉近距離,好引出後來的真相吧?
“————所以你還真是個外國人呀,來倫敦多久了?”蘇珊娜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想。
白月實話實說:“兩個月左右。”
蘇珊娜點頭,“同仇敵忾”地為白月“打抱不平”:斯特林就這麽不負責地把無親無故人生地不熟的柔弱女性趕出門。
白月沒法解釋,她也想不到除了把“始亂終棄”之黑鍋扣在帕特裏克身上,還有什麽“安全”的說辭。
……
蘇珊娜混跡東區許久,熟門熟路地領着她去找住所。
白月:你确定?
來看她眼前的住所:不存在後世要爬幾層的公寓樓,就一磚砌平房,沒有塗漆貼磚的那種(她真怕天花板掉灰),供出入的門面五米見方,和鄰居們緊緊相接,只有一個入口。
“租金每周六先令。”房東對白月和蘇珊娜如是說。
白月不死心地進去瞧了瞧,真的就只有一個小房間,一個小破床,粗陋的桌子沒配椅子,僅僅如此就讓苗條的女性感覺到擁擠不堪,還有那地板————是不是純天然的大地?
你說廚房廁所啊?
房東似乎聽見了什麽石破天驚的新聞,比“維多利亞女王陛下當衆拿小羊皮鞋抽愛德華王子殿下的屁股”還要荒誕:“女士,這可是要整整六先令的房間了!————這樣充裕的房間,是用來出租給一整個家庭————而現在只有您!”
吃驚的可不是房東太太一人,因為白月也很難想象真住下去,這才看一個……
“如你所見。”蘇珊娜帶着白月在東區街上繼續轉悠,“空屋寥寥無幾是真的,我知道你從富人區來,便以為人們就該住有很多房間的大屋子?可是此地已經飽和,一般就只有單個房間出租,多給點先令則可以和房東搭夥……也就是說,沐恩,就算你有錢,也沒辦法維持生活水平。”
“那其它區域呢?”白月不死心,“在條件好一點的地方,哪怕我付不起房租,可以找住家女仆的工作……”
“你一看就是個小姐出身吧!”蘇珊娜扶額,“說老實話,我看你的手……你洗過自己的裙子嗎?”
“……”白月說不出話了,這個時代的大裙子都是交給帕特裏克送到洗衣店去,而她自己洗的現代衣物布料很少。
蘇珊娜見狀搖頭嘆氣:“洗衣服算女仆最簡單的工作了,要先把熱水和肥皂一起煮出泡沫,放涼後再把衣服和鹽加進盆裏,洗完把衣服擰幹晾幹,褶皺要盡可能張開,任何部分不黏在一起————你的力氣擰的動嗎?”
白月答非所問地詫異道:“為什麽要煮出泡沫又放涼?直接加肥皂揉不就有泡沫了嗎?”
“沐恩……”這下子蘇珊娜徹底落實“這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家女”的想法,“你難道不知道,冷水無法起泡嗎?”
白月:!
原來這個時代的肥皂必須熱水起泡!由于她來十九世紀後怕水污染,洗衣服都是水燒開後才洗的,也就是說每次洗衣服水還熱着……想想那些重的要死的大裙子,白月毫不懷疑洗一件抵得上現代衣褲好幾盆……
未及白月回答,她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沐恩,聽我一句勸,雖然我不知道你有多少錢,也不知道你接下來的打算,但是若不想成為我,那些先令便士一定要捂的緊緊的。”
語畢她湊近低聲說:“也別讓人知道你有英鎊————如果你真的有。”
“嗯……謝謝。”白月愣愣地點頭“好吧,帶你接着看……但願能找到比方才六先令更好的住處……”
————所以她只能在東區住!
兩人又開始尋屋,一通見識下來,白月已經成功體會到,最早看到房間在比爛的情況下已經是最像話的了。
以前還覺得帕特裏克的小別墅是個普通簡約風,現在想想那是什麽級別的豪宅!
白月擡頭看天色,時候已經不早了,可她還沒能安頓下來————若真去租個六先令的單間,安全隐私有保障嗎?那門窗能攔個什麽……
身邊的蘇珊娜突然停下了腳步,伸手指向對面和“六先令”差不多的平房:“如果今天安頓不了,我可以把我的床借給你。”
白月下意識地問:“那你呢?”
蘇珊娜倒是毫不掩飾:“‘工作’。”
八月份去華埠那次這還是個孕婦,現在剛剛十月……想到這裏白月惶恐地去瞧她平坦的小腹:“你的身體,我是說,住得起這種房子在東區不算差的,何苦在身體不合适工作的時候?”
“沒事,我已經恢複了。”她沒什麽難過的情緒。
“那之前還沒……的時候,既然你自己的住處跟那個六先令的差不多,那應該不是吃不上飯的吧,何必當初有身孕還?”
“那段時間恰逢開膛手出現,”蘇珊娜說着說着苦笑了一下,“我也不想的,可是人心惶惶斷了客源,猶豫着要不要拉新客的時候,看到了停下的馬車裏的紳士,沐恩,就算是出賣身體的風塵女,也想碰碰運氣做自己喜歡的。”
她點了一支煙兀自吞雲吐霧起來,略微迷離的褐色眼睛似乎回憶起了存在過的體面歲月:“沒有人生來就是野雞……好了,接下來還繼續看嗎?”
白月也只能嘆息,提起了自己的箱子:“萊姆豪斯?都一樣糟糕的話,我就在那邊落腳吧。”
一滴水只有落在大海才會找不到,她混跡在東區茫茫的人流中,也是隐藏的方式。
要說讓她蹭住蘇珊娜的地方是不敢的,防人之心不可無,誰知道睡着睡着會不會來個“客人”,再說,開膛手對于妓(和諧)女的住所……
“啊?那裏?”蘇珊娜回過神,“糟糕的地方,不建議。”
白月也沒法和她解釋:“我去過,至少路相對熟。”
“行,最後一趟。”
萊姆豪斯相對較遠,這一趟兩人又遇上了封路,繞圈的結局是天黑了。
自開膛手傑克的一系列案件後,東區的尋常女子幾乎不會在夜裏出行。
“你們兩個?”
提着燈穿格子西服的男人攔住了兩人,他身後的幾人也靠了過來。
白月悄悄問蘇珊娜:“怎麽回事?”
“白教堂警戒委員會,”蘇珊娜低聲回答了一句,便擡頭迎了上去。
“先生,我們路過要回家去呢。”
“住址?”男人們盤問起來。
“在倫敦池一帶……”蘇珊娜應着,還不忘扭頭給白月“科普”,“白教堂一帶的人自發組織抓傑克的。”
“說清楚!”格子服男人不耐煩地打斷兩個女人的竊竊私語。
白月吓得身軀一震:她就是從“傑克”那裏跑出來的……
禍不單行,又一認識的男聲響起:“怎麽了?”
白月低下頭,依舊看見了警察的制服。
“行了行了,沒你們的事,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不被開膛就不錯了!”警察問清原因,不耐煩地打發走了“熱心群衆”。
于是,這個東區街頭就空了下來,只有白月蘇珊娜和一名“冤家路窄”的警察相對而立。
“對不起……”打破沉默的是蘇珊娜,她弱弱地對表示,這一通耽誤下來,她沒時間了,“我事先約好了晚上……”
“去接你的客。”警察瞟她一眼。
蘇珊娜看向白月:“我晚上不回去,要不你來不及就去我那湊合一晚,直接給另一個合住的女人報我的名字就行……”
白月能說什麽呢,人家都做到這個份上了,她現在只能指望警察發善心放她走。
“我一早就回來!”蘇珊娜說完,頭也不回地朝夜霧深處跑去。
看着她的背影,白月開始腦補上次她撞見的警察床上的女人會不會就是她,但是僅一想便排除了可能性:蘇珊娜是很明顯的褐色卷發,那天的女人好像是黑頭發,挺順直的。
————然後她猛地想起來,她還沒付錢!
“看夠了?”警察冷哼着靠近一步,攔住差點就要拔腿追上去的白月。
“這……先生,我沒違法。”見高大的男人投下的陰影逐漸包裹了自己,白月說不慌都是假的。
“我說,無家可歸的東方女士,打算做點什麽養活自己?”
白月腦子吓得一抽,口不擇言:“教師?我會數學、英語語法、基礎物理學化學生物學,還有簡單的經濟學會計學入門……”
“你還懂這些?”
“真的先生您盡可考察,‘交換傾向出于自利的動機,并且引發了分工’【1】。”
警察眉頭一挑,微眯起了深藍色的眼睛冷聲道:“你是什麽人?”
“中、中國人。”
“……我信你個鬼。”
白月也不遮掩了,仰起頭對上他的目光:“中國人懂這些不犯法吧?”
夜色裏朦胧的燈光中,男人鷹隼般的眼裏迸發出尖銳地冷光。他動了幾下嘴唇,白月似乎聽見說的是,“确實不能放任”。
然後下一秒她的胳膊就被強力地拽住:“老實跟我走!”
!
“做什麽!”她連忙掙紮起來,“你是警察!”
“我已經下班了。”他突然又把人松開,“你可以稱呼我為卡萊布。”
“怎麽?”白月警惕地抱緊了皮箱瞪向他。
“要麽你現在流落街頭,要麽跟我去我那有一間空屋的住所。”
“你需要女仆嗎?難道是老師?”白月斟酌着,跟他回家和在妓(和諧)女住所,哪個更靠譜。
“我一人住,正缺個打雜傭人。”卡萊布轉身朝西走去,“要談別停在這裏,我很忙的。”
白月一咬牙追了上去:“卡萊布先生,我叫沐恩.懷特。”
作者有話要說:【1】出自亞當斯密《國富論》(西方經濟學著作)
本章參考:傑克.倫敦《深淵居民》蘇珊娜:除了卡萊布床上的女人,其他章出現的妓(和諧)女都是她卡萊布:除了《華埠之行(二)》的唐人街警察,其他章的警察都是他,包括最初幾章對帕特裏克/諸回問話的路人甲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