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看見地獄
一路向南,西起蘭貝斯橋,東至巴特勒碼頭,沿泰晤士河一線,囊括了薩瑟克區、滑鐵盧區最核心的一片地區————此乃十九世紀的工業區,工廠林立,煤煙将道路和天空都熏得黑黢黢的。
在其中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工廠圍牆下,穿着粗布衣服的當地青年和同樣穿着粗布男裝的中國女性拐進了更隐蔽的角落。
這是經濟突飛猛進的時代,就業形式相當好,能輕易找到工作的包括小孩子!譬如一天十幾個小時的下礦(“像拉着輕便馬車的狗”)維護紡織機(沒有肺病才稀奇)和掃煙囪(越瘦越好),無福利無保障無休息,畢竟機器才是工廠的核心,工人沒了還可以再招,尤其是童工!
來看其很大概率的結局:1838年哈卡斯煤礦發生礦難,26個學齡童工(男女都有)死亡,1840年半年時間內,英國棉紡廠就發生了2021(沒開玩笑)起事故,其中一半以上是機器造成的事故,有22人死亡109人截肢(無後續保障)。
在血淚堆積下,1842年和1844年大英政府立法禁止10歲以下的兒童下井工作,工廠童工日工作時長也不可大于9小時————也就是說其他類型的童工還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有,至于被禁掉兒童礦工,也還要謀生啊!
先前講到這裏時,帕特裏克難得壓抑不住厭惡的神情:“1860年的相關法案進一步規定,禁止雇傭12歲以下的童工,除非煤礦能提供童工所在學校校長的“童工讀寫能力證明”或者能證明童工每周有2—3小時的學校學習時間,瞧瞧這個絕妙的‘除非’!”
孩子們得救了嗎?不工作有飯吃嗎?黑心工廠童工問題是“民主國家”掩蓋不住的黑歷史。
白月考慮了她的能力,提出和帕特裏克一起潛入工廠:“我帶你傳送進去,這樣可以拿到最真實的現狀。”
于是兩人喬裝改扮來到了倫敦南岸,白月根據帕特裏克的情報,直接帶他從工廠邊緣空間傳送到了內部,如果有外人經過将看到大變活人,所以隐蔽必要。
“唔……”原以為建築物外面的空氣已經夠污染了,結果一進去白月硬是被嗆到,由帕特裏克眼疾手快地捂住,才沒出現一連串咳嗽。
其實這裏充斥着各種機械的嘈雜聲,她估計大喊大叫都不會引起注意。
“這裏?”她環顧四周,暫時沒能适應突然的黑暗。
“噓。”帕特裏克示意安靜,阻止了她想摸手電筒的動作。
然後他慢慢摸索着,找到了透進來的少許光線,在那裏觀察一會兒後,讓白月跟上來。
這是一家包一餐的工廠(罕見吧!),帕特裏克觀察後帶她往更裏面走。
照明只有昏暗而又肮髒的油燈,潮濕陰暗的石砌房間,工人們輪流在此用餐,時限為無比寬宏的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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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差點以為這裏是近代諜戰片裏面關押犯人的地方,環境的折磨也是懲罰的一部分,但這裏只是一群想掙錢買食物的工人而已。
兩人躲在一架沒來得及擡走的廢棄設備和承重柱後面,白月眼睛終于适應光線後看見了不遠處狼吞虎咽的人們吃的東西:她小時候在并不發達的鄉下,看門狗吃的都要好一點。
而且這其中肉眼可見的很多小孩子,她甚至不敢确定他們是沒到發育期,還是影響太差無法生長。
“好了,我們抓緊時間。”帕特裏克弄完對這篇區域的探查後,帶着白月前往生産車間。
這是一家紡織廠,來之前兩人事先帶了口罩,但顯然效果不算好。
足以讓人嗆紅臉的咳嗽是不會引起注目的,畢竟咳嗽到處都是。差得要死的采光令她看不清車間的大小,無數的長條形機器緊密排列一直到無邊的黑暗裏,漫天的粉塵無孔不入,而工人們就穿梭其間,無防護地機械地重複操作。
童工比成人更多,“他們占空間更少,得以安排更多的器械”,帕特裏克如是解釋。
同樣的場地上面更多的産出,這固定成本降得非常巧妙。
離她藏身處最近的一個女孩子,放到現代明顯是個小學生,腳上的鞋磨掉了後跟,絨線襪子爛得不成話,活像部分乞讨時負責賣慘的角色(但她是真的慘)。
這還是被曝光了好多次,也推動了一系列法案後的現狀……她不可遏制地想起一句話:“我們走後,他們會給你們修學校和醫院,會提高你們的工資,這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也不是因為他們變成了好人,而是因為我們來過。”
……
兩人從那種地方出來時,一路都心事重重。
白月似乎覺得一下子,那些枯燥的思政課鮮活起來,頓悟了曾經為應付考試而不得不背的理論。
她生活在紅色的國度,又是千萬個普通家庭的一員,作為廣大群衆她若生活在這裏就是有這麽慘(在同時代的祖國會更慘),也正因此她擁護這樣的思想。
可是為什麽帕特裏克會?她知道歷史上有很多仁人志士出身優渥,但這也有時局的影響……當下資本主義精神如日中天,雖說溫飽都滿足不了的人哪顧得上更高層次,可他并非單純的對可憐人心懷同情,而是對資本主義————他自己就是呀!
白月盯着青年眼底的凝重,頭上問號越長越多:別人是屁股決定腦袋,這出身優渥的帕特裏克是要革自己的命?
察覺到注視的目光,帕特裏克轉過頭:“怎麽了?”
她問出了心中所想:“我在想,作為富人的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思想呢?”
“……”他收回目光沉默了一陣,在白月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慢慢開了口:“我做過童工。”
那是一段塵封在英倫青年記憶中的過往,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末。
“家族是商界的後起之秀,底蘊遠不如競争對手豐厚,總之我的父親和一些豪族有利益沖突,而高門之內總有見不得人的手段,九歲左右我被綁架了。
“他們蒙住我的頭,把我扔在馬車座位底下,我在黑暗和疼痛中被帶走,他們折磨并記錄下我的慘狀好去威脅父母,我對看管的人說,‘如果你帶我離開,完全可以拿我和父母交換,好處就都是你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是他其實和同夥發生了矛盾,知道憑一己之力對付不了我的家人,于是本着‘他得不到誰也別想得到’心思,才再次将我綁走,但無論什麽原因都沒有意義了。
“我被灌了藥,打暈扔進濟貧院,醒來時無法像以前那樣開口講話,先前的綁架也讓我的身體沒了貴公子該有的營養狀況……而且我已經快十歲了,在他們眼裏早就算個勞動力,于是我這個不合群的啞巴進了工廠 ,該有的‘待遇’都有。
“一開始我想告訴上頭管我們的人真相,可是自己無法說話又沒有紙筆,後來我發現煤灰可以寫字,但不堪重負的勞動讓我沒有時間和精力,等我終于勉強湊出話時,才知道那個家夥他不識字,于是我只多挨一頓打,但那時候我差不多習慣了。
“後來就是想跑,結果從來都會被抓住,反複被關禁閉沒水沒米……其實我最先哪受得了那些食物,但餓極了還是狼吞虎咽,然後是完成不了工作量,但又由于饑餓的逼迫硬生生達到了,就這樣,我下過礦,跑過腿,修過船,清掃過機器,打理過煙囪……我永遠都記得黑煙囪裏的滾燙嗆人的空氣,以及當我被要求鑽進去檢查堵住的煙囪時,發現故障來自于工友的遺體……我當時就想這裏一定是地獄,可我沒做壞事為什麽要被扔進來?
“我還記得,就算我玩命工作,所得的食物也只有一點點,聽說這樣能讓我們更瘦小以維持童工的優勢。就這樣我在暗無天日的工廠度過差不多兩個春秋,十一歲了,我的身高一點也沒有變化,而且,或許是由于先前舊傷讓我透支到極限了,我感覺自己要死了所以不再恐懼被抓到的下場,我拼盡全力又逃了一次,漫無目的地朝着北邊跑,只想着遠離工廠濟貧院和綁匪們……
“我終于成功了,但沒有意義了,我的生命走到盡頭,說不上名字的病痛滲透到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我栽倒在草叢裏,眼前的景象模糊而扭曲,逐漸什麽也看不清。就這樣我也感覺不到痛楚了,仿佛靈魂正在離開這具千瘡百孔的身體,我能想象到老鼠穿梭蟲豸們得到一頓我這個豐盛大餐的歡喜,于是我無比地羨慕。
“我回想着自己的遭遇,怨恨與凄苦交織着,然後就在我向悲慘的世界告別時,我聽到了有人在和我說話,朦胧的話語包括他要我身體的使用權,而我回活下去,所以我想都沒想就同意了,死亡面前求生欲如洪水般洶湧。
“我意識回籠,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感覺不到任何不适,我的身體無比的健康,衣服還是先前的破爛貨卻掩蓋不了富家子弟的體質————一切的離奇與古怪都抵不過死而複生的欣喜,吸入的空氣是那麽的甜美,我壓抑不住上揚的嘴角,歡呼雀躍地跑出草叢,這才發現自己倒下的地方是公墓。”
聽到這裏,白月心裏已是感慨萬千,而下一秒他的話更是令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他說:“我繼續走了幾步,感受着重新充沛的力量和再次清明的眼睛,我看見我正對着的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是卡爾.馬克思。”
……
“過來。”在白月還沉浸在這段經歷中時,帕特裏克突然一把拉住她,帶人閃身進了偏巷。
“怎麽了?”
“好像被人跟蹤了……”他回過頭看了一下,很快又縮回來,“我們走這邊。”
兩人返回西區聯排住宅區時,繞了後方的路,然而并沒有後門只得繞道前門進去,但帕特裏克察覺跟蹤者在前門附近徘徊。
“跟蹤者應該是工廠的人,如果我們現在走正門會被發現。”他帶着白月躲到自家屋後。
“但是我倆鬼鬼祟祟的也會被鄰居發現。”白月很慌,她沒帽子光帶口罩瞞不住種族,“這種近距離傳送不是很浪費能量,你抓緊我。”
她發動了異能,直接将兩人的空間置換到了住房內部。
“這沒走錯吧?”見是個沒來過的房間,白月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距離估算水平。
此處一個中等大小的房間,挺簡潔不像時下流行的畫風,床頭櫃上還有像是小藥片的東西,現在有這麽現代化的藥片了嗎?
帕特裏克環顧四周:“沒錯,這個房間你沒來過,算是諸回的個人空間吧。”
那就不奇怪了,白月心想,布置确實像現代的,而且那藥一看就很像現代感嘛,他和帕特裏克同體但也不是什麽都要同步。
帕特裏克要把相機膠卷送去洗出照片,白月陪他一起,兩人換上紳士淑女的精致日裝,坐上馬車又出發,結果沒開出多久車就出了點小問題,車夫只好停在原地下去查看。
今天對中上層白領們本就是休息日,還沒出居民區的白月聽見了臨近一戶人家正在朗讀故事————現在很流行的家庭休閑形式。
他們讀的是法國斷頭皇後瑪麗的故事,朗讀者還刻意去模仿她的語氣說出那句“名言”:“沒有面包吃,幹嘛不吃蛋糕?”
白月想起了後世作家茨威格給這位末代皇後所作的傳記,其中有句話廣為流傳:“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價格。”
作者有話要說:毫不意外,我果然沒有寫出想象中的感覺,或許等以後有所長進,會回來修文吧參考了一點點霧都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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