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華埠之行(三)
“你是中國人嗎?”剛回到住處,帕特裏克突然發問。
白月:?
“我還能不是?”
他似乎也對這個問題感到窘迫,剛取下的帽子又戴了回去:“我為我接下來會有冒犯性的疑問感到抱歉……”
“不是,帕特裏克。”白月沮喪地垂下頭,“冒犯的是我,我才該道歉。”
怒氣沖沖地去華埠是她,狼狽回來的也是她,是她做事不過腦子,親歷了華埠的黑暗處境才意識到帕特裏克先前的委婉,而且他當時怎麽看都像在幫助弱勢的華人……在這樣排華、種族主義甚嚣塵上的大環境中,他的舉動是真的看不出一絲對她、對雜貨鋪店家的惡意,為什麽?
“不,需要道歉的是我……因為在我能接觸到的訊息裏我只能想到這種可能性————我是在你下車前的情緒才意識到你或許真的是中國人。這些天我知道你讀的書,給我的感覺是,你有雖然與我不全然相同、但很不錯的知識水準和見識,我卻聽說中國并沒有普及這類教育,女性更是以無知為美德。另外聽說中國女性的腳是被強行弄成畸形的,但你明顯是健康的,并且,你似乎覺得你的同胞和你是相似的……你是,貴女或者公主嗎?”
最後那話白月估計帕特裏克自己都不信,畢竟哪個公主不是把規矩貫徹到骨子裏。
不過想來,帕特裏克會覺得她出身上流很正常,畢竟她皮膚白皙細膩,頭發烏黑柔順,還有文化素養————無論如何當下中英兩國的平民女性都達不到。
————而白月更意外的是,諸回沒告訴他?
“他……諸回沒告訴你嗎?”
“你的到來是我臨時知道的事情。”
她想來也對,諸回又預測不了她什麽時候到。
“我是中國人。”鑒于帕特裏克和諸回利益捆綁太強,白月決定告訴他,“并且我真的是平民,不過我來自未來的中國,在二十一世紀。”
後來白月敢肯定,她面前維持着清冷矜貴的金發青年,當她說出這個離奇的回答後,那雙剔透的淺綠色眼睛,經過信息消化,随即就仿佛猝然升起了火焰,燃燒着熠熠的光彩。
“你……是怎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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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個消息很怪誕:存在着無數平行的世界,二十一世紀的一天某一個世界和我的世界意外打破了隔離,科學因此發生改變,一些人得到了像是奇幻小說裏的異能,比如操控風、火、水,而我,可以穿越時空。”
不得不感嘆,他接受能力是真的強,一邊聽一邊點頭,愣是沒有任何詫異的表情。
“這種變化,不會使世界混亂嗎?”
“會,異世界的怪物想入侵我們,于是在外敵面前異能者由政府組織起來一致對外,在我們取勝後封存了這段經歷,世界又回到一切發生前那樣了。”
來到這裏好些天,白月都接觸不到幾個人,這回終于打開了話匣子:“諸回的異能也比較特殊,所以可以附在你身上,他是我的老友,先前因為亂局流落到其他時空,我就是來找他的。”
“也就是說除了他沒人可以……”聽完她的世界觀解釋,帕特裏克指着他自己問到。
原來他一直以為她和諸回情況一樣?
“這就是我自己的身體,如假包換的中國人。”
“……很抱歉,我意識得太遲鈍了。”青年紳士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慢慢睜開複又與她對視。
白月很想說你接受新東西能力太強哪裏遲鈍……
“……在我們這裏,年輕的未婚女性沒有陪同就不能出門,禮儀也禁止小姐們四處張望或停在擁擠的街道聊天,所以我當時為了你不被起疑,才假裝成你的伴侶,這對你……”
白月壓根就沒留意到這點,他一說才意識到維多利亞時期英國或許也是“失節事大”的情況:“沒關系,未來不這樣的,我不在意。”
帕特裏克又告訴她,當時想說的是“那邊的人因為鴉片身體虛弱,又面臨着其他人的惡意,因此在萊姆豪斯的店鋪,随時都有可能被洗劫”。
“帕特裏克,謝謝你當時肯站在華人這邊,我也意識到其實是我沖動了。”綠瞳中印出的黑發少女垂眸,眼神被細密的睫毛擋住,“可是我親眼目睹教科書上記述的屈辱,實在很……我也很奇怪,為什麽你願意這麽做?我知道警察不會管,當時你其實幫助了他們……”
沉默。
白月擡頭看不清綠眸中的情緒,良久只聽見一聲嘆息。
“……你非要知道的話,我只能想到這個理由了,坐下說吧。”
松軟的沙發鋪設着的毛毯深深地陷了下去,面前的茶幾上是由于長時缺乏養分而枯萎的馬蹄蓮。
而那個時候白月還未意識到,枯萎的不僅僅是花朵。
“白月,你自己的想法呢?”
“那些人自己也不見混的好,就在比自己更慘的華人身上找利益和心理優越感……”白月想來還是很憤怒,一時都沒顧上帕特裏克也是白種人,“明明自己身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憑那一身白皮?我看我還比他們白呢?可笑的種族優劣論者在把人類當畜牲的時候,究竟真正的畜牲是誰?”
帕特裏克聽了她的話并未表現出什麽情緒波瀾,聲音很輕:“其實種族論更像是理由,直接原因還有一個:很多人覺得,華人擠占了他們的生存空間,搶了他們的工作。”
“我……”白月意識到自己在對誰說話,連忙止住了更難聽的言辭,“帕特裏克先生,中國人吃苦耐勞,辛勤忙碌只是為了生活下去,那些自己懶得努力的人,有沒有中國人都不影響他們失業……而且……”
她覺得眼睛有點酸澀:“……這個時期,祖國國勢艱難,人民本來不吸食大煙的,是西方國家為了利益才讓他們沾上這種東西,你也知道幾乎戒掉太難。也是因為國家地位,他們在海外的權益得不到保障,誰都可以欺辱他們,哪是什麽‘搶了別人的工作’,明明是華人更好壓榨罷了……”
“沒錯,我就是這麽想的。”
這話讓白月一頓,還沒緩過來便聽見他繼續說:“一部分貧窮的人,去攻擊另一部分貧窮的人,被攻擊者的傷痛會給他們帶來好處嗎?會減少他們的不幸嗎?”
聽到這裏她其實想說“會”:優越感至少算心理好處。
“可是那些就算有工作,薪水卻少得可憐————而華人更低,所以老板們願意讓誰幹活?這是資本家想要更多利潤的問題,不是華人或是其他窮人的問題,但是華人被推出來,以“種族主義”作為騙局掩蓋真相,吸引了同樣身為底層之人的怒火,而造成一切的逐利者完美躲在了一次次襲擊之後。”
時值夏末,白月聽見屋外傳來突兀的雨聲,伴随着淅瀝她仿佛回到了校園時代的仲夏,眼前是迫在眉睫的思想政治科期末複習計劃:那些原以為考過就忘完的知識點就這樣跳了出來,白月猛然察覺她所面對的十九世紀青年紳士的思想,是真的超前,甚至是……紅。
“我已經解答完了你的困惑了。”在白月消化信息的訝異中,他身體突然前傾了一步,“我可以知道未來的事情嗎?關于英國有沒有什麽可以說的,穿越者小姐?”
“呃……這……”
白月糾結着似乎當面diss帶英确實不好,便退而求其次談談文化,然而她不太熟悉英國文化……
撓了半天頭終于憋出句:“那個,英國的福爾摩斯很有名……”
“夏洛克 福爾摩斯?”
“你知道?現在已經有了?”
帕特裏克想了想:“去年我看的小說,《血字的研究》主角就叫這個,還挺火的,作者是不是……”
“我沒看過不知道,就聽過而已……”
“是偵探嗎?”
“對。”
“那……”他說着一邊拿起了手邊的近期報紙,“說起偵探,有沒有聽過英國的懸案呢?”
白月繼續撓頭,感覺頭頂的問號越長越多:“我可能弄混國家,還可能搞錯時間……”
等等!
當一件事發生的時候,親歷者很難察覺歷史的步伐————她剛來到這裏,不就大難不死地和東區兇殺案擦肩而過嗎!
那麽————
“我想想再看看報紙!要最近沒怎麽看過的那份!”
那是她失眠跑去東區後的八月十五日,在報紙上看見了殘忍的兇案,後來諸回醒後還批評過她的行為,拿出印有“地獄來信”的報紙————
帕特裏克把那份報紙遞了過來,并幫不熟悉手寫字體的白月讀出了兇手的挑釁言論。
和白月認知中的殺人魔一樣,兇手惡劣地說他還要這麽做:正常人都無法對身邊的暴行平平淡淡,在讀的時候帕特裏克也有些僵硬和顫意。
那人署名“Jack the Ripper”。
雖然英文水平可以和當地人日常溝通,但白月的詞彙量不是百分之百,于是她依舊一頭霧水:“Ripper的意思我忘了……”
“就是……”帕特裏克比劃着耐心地解釋,“撕開、破開的人……”
白月搜羅着記憶中的英國故事,伴随他找來小刀劃開番茄的動作,目标中譯詞逐漸浮現:開膛手傑克。
“有的,我那個年代,一些英國背景的藝術作品裏會出現開膛手傑克,但我沒有太多了解,以為是個虛拟人物。”
白月說着,後知後覺的冷汗湧出:原來她擦肩而過的,竟是能成為流傳故事的原型?
腦海中浮現出東區的夜路,面前清俊紳士割開番茄的畫面漸漸扭曲起來,紅得仿佛流下的不是汁液而是鮮血,與報紙上剖屍妓女的殘忍描述相重合————開膛手傑克,她來的這段時間,就是開膛手傑克作案的時間?
“諸回,你知道開膛手傑克嗎?”
當晚切換後,白月還有點恍惚地問諸回:“我之前打的游戲裏面,就有個角色叫開膛手傑克,據說是有原型,好像就是這幾天兇殺案的……”
諸回一邊整理外套一邊回答:“你說的那個游戲我又不打怎麽知道,我一直對這些不感興趣。”
白月起身走到他面前,仰起頭透過西歐青年深邃的眉眼直視記憶中的好友:“這是能被創作百年的人物,我不放心,我能力已經回複了一些,帶我一起出去找蟲洞掉落的能量吧。”
他系扣子的動作停了一下,“好吧,能傳送嗎?我省下走路。”
“可以,去哪?”
諸回拿出倫敦地圖:“養老院,或者說是濟貧院,在泰晤士沿岸……就是這條路上。”
作者有話要說:立個flag:接下來五章內揪出開膛手真面目,如果不行,就接下來六七八……章以內。
# 理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