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華埠之行(二)
在民國,占據人口絕大部分的那些人怎麽生活呢?————那是把人變成鬼的舊社會,那是“人民不是用腳投票是用命投票”的三十八年,啃樹皮、食黃土、流離失所乃正常操作,“大饑,民相食”的正式記載都不罕見。
所以,在那個時候的某一個鄉下,衣難蔽體、骨瘦如柴的鄉民被游兵燒殺搶掠的場面,來自現代的正常人目睹後是壓抑不住痛楚的:沒逃掉被毒打的農婦就像被殺的雞一樣流下血水沿着暴曬後幹澀的泥地彎彎曲曲地蔓延到好幾米之外,一直到躲在柴垛邊的穿越者腳下。
于是沿着蟲洞時間再往幾十年前,1888年夏的英國是最好的英國:物質精神文明都比民國好了一個數量級的倍數,可惜民國有的方面是零,更有的方面是負數。
假設幾個生活在東區邊緣的人,白人,男性白人(女性也不是不行),他們今天缺酒錢于是氣惱地考慮着:臨近的街道是萊姆豪斯————那些留着老鼠辮子的他們多看一眼就惡心的黃皮猴子!大可不必擔心直接搶錢吧,反正這些沉醉于鴉片的劣等人是不敢反抗的……你說警察?哦老夥計,那些條子們說不定一起上呢!
哦不,想到這裏幾個白皮膚的男人止住了“自己是搶錢”的想法,畢竟“私有財産神聖不可侵犯”,所以他們只是拿回該屬于自己的東西罷了,“這些中國魔鬼從我們高貴聰明的白人嘴裏奪取面包,當我們起而保衛自己的權利時,卻有人還要大驚小怪【1】”,他們這麽想着,一腳踹開了雜貨鋪的門。
前腳跟着華人店家走進黑漆漆的雜貨鋪沒多久,後腳就有突然的踹門聲,先前的經歷讓被貨架擋住的白月沒有尖叫,于是那些闖入的人第一眼便只注意到了華人店家,棍棒劈頭蓋臉地砸下。
店家幸運地躲開了,但他在狹小的地帶顯然不可能一直好運下去,于是這四個穿得不見得更好、身體狀況不見得更壯的白人怒火更甚将他踹到地上打得頭破血流,夾雜着“C***k”、“C***Cho**”等等不堪入耳的詞彙,得益于曾經關注過的時政博主,白月知道這是種族歧視華人的詞彙。
作為一個中國人,一個第一次直面這種場面的中國人,她在瓶瓶罐罐不斷傾倒的哐當,與白人怪異的嬉笑詛咒中,第一反應是憤怒蓋過了恐懼與意外。
華人店家瘦削的身體蜷縮在打補丁的舊西服下,盡量護住自己的頭,沒辦法管那些往他身上招呼的拳腳,求饒則帶來了更難聽的話————從旁觀視角上看去簡直像是,幾個白人陰毒踢打的仿佛不是人類,不,如果是這樣對待貓狗的話會遭到白人社會一致的譴責。
在大西洋另一邊,與大不列颠一脈相承的、将生而平等天賦人權寫進國家精神的美利堅,光明正大地卸磨殺驢,制訂了針對特定族群的排華法案,至于和“人人平等”沖突?規定好“人”的定義就行了!要是提前研習過華人移民駛,白月還将知道美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私刑事件、洗劫殘害華人的暴動,就發生在十七年前的、賦有“天使之城”美譽的洛杉矶。
見店家無力反抗,幾個白人沒了興致,罵罵咧咧地開始搜刮店裏面的東西,當他們拿起牆上的一小樽佛像時,原以為昏迷過去的華人男子突然支撐着拉住他的褲腿哀求:“不要動那個!我把錢都給你!”
如果白月對十七年前美國西部的慘案有所了解,她将知道當華人拿出了自己全部的財物,甚至是壓箱底的衣料以求活下去時,換來的只是是一顆子彈,或是其他能送他下地獄的東西(從白人暴徒的角度來講一定是地獄)。
“閉上你的老鼠嘴!”那個白人抓住店家稀疏的辮子,像丢垃圾一樣往角落甩過去,“劣等的猴子!”
忍不了了……白月咬緊牙關,直接抓起手邊的瓶子對他砸了過去。
“還有女人?”
幾個男人立馬發現了她的藏身處,像是發現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似的看着橫眉冷對的中國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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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中國小妞?是個雜種吧?”他們躲開了白月丢過來的瓶子,也毫不在乎她手上還緊握着一個,嘻哈大笑地交頭接耳,像極了相約逛動物園的三兩好友————人類動物園。
人類動物園!十九世紀,文明的西方人将其他民族視作劣等的生命,甚至将他們像畜牲一樣關起來展覽,所以當他們“觀賞”時,究竟誰才是真正的“畜牲”?
白月這麽想着,再難按捺住怒火,她調動起體內積贊不多的能量,減緩了屋內幾人的時間相對流速,于是其中一個白人正準備看她無能狂怒時,突然就感覺到眼前一花,随即臉上一陣抽痛。
“b**ch!”他捂着驟然腫起來的半張臉,扭頭去抓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黑發少女。
白月也是一驚,人數太多,她的能量支撐異能運作的時間比預計的短!現在……
“完了”的念頭在心中閃現的剎那,撲上來的男人被一截突現的黑色細棍一擋,随後出現在眼前的是青年熟悉的身影,白月擡起頭,只見到淺灰色的西服和深金色的短發。
帕特裏克并未多話,舉起手杖擋下幾個東區男人惱羞成怒的拳腳,一時間雜貨鋪裏混亂得像是被攪動的泥漿,瓶裝液體傾倒在地後蒸發的味道和隔壁洗衣鋪的蒸汽混在一起。
他是來救自己的?
他竟然來救自己?
現在他不是諸回?
白月膽戰心驚地躲開飛過來的不知名物件,一邊貓着腰勉強将地上的店家拽到相對不容易被波及的角落,一邊想着要是精神系的諸回就不是直接動手打了。
“你**的多管閑事!”
裁剪精良的西服沒有任何束縛,英倫青年身姿矯健地繞開幾個男人的拳頭,下流的粗話沒讓他皺一下眉頭,手執紳士杖更像一位訓練有素的劍士,他沒下狠手,護住白月轉移後便從圍攻下脫身,呈現對峙狀态。
“請住手,警察很快到了。”他嚴正地說。
為首的男人啐了一聲,挂彩的紅臉讓他兇神惡煞:“您老爺可不清楚條子會不會管!”
青年紳士突然将手杖朝上,修長的手指握住杖身并向後拉動手柄,随後在漆黑的杖身上一按————
“砰!”
巨響帶來的是瞬間的安靜,白月吓得本能性捂住耳朵往後縮,呆滞地瞪着眼睛消化情況。
她知道英倫紳士們有手杖,雖然和帕特裏克正式出門那次他沒帶,但不妨她清楚他有,但她以為那頂多是個裝飾品,結果現在居然是冷兵器加熱武器?!
雜貨鋪靜了下來,準确的說萊姆豪斯都清靜了。
以及,警察效率很高地趕到,在他們進來的前一刻,帕特裏克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寬沿帽扣在了白月頭上。
“警察先生們,如你所見,中國佬開黑店想搶劫我們,我們不得已才鬧成了這樣!”其中一個男人指着自己的臉搶先說。
惡人先告狀!
警察沒有理他,打量着衣着考究但染上了污漬的青年男女,态度客氣地問帕特裏克:“這位先生可否告知方才的聲音是……”
寬沿帽陰影下的白月立馬升起了不安與無助,她現在親眼見證了當地人對華人的惡意,帕特裏克并沒有看見事件的原委,一句“先前的不清楚”足以把這家華人送進監獄。
備不住在這種社會風氣下,他只說客觀事實便能讓壞人得不到懲罰,而受害者墜入深淵……白月這麽擔憂着,後知後覺她竟然拉住了帕特裏克的袖子在晃,明顯地請求态度,可她不久前才甩了他臉色啊!
“哦先生,是這樣的。”帕特裏克輕輕抽回手,拿起他的手杖,“您知道這邊不太平,為了女士和我的安全,紳士的手杖也需要更多的功能,方才為了阻止那些想攻擊的人們才不得已警告一下……”
旋即他話鋒一轉,淺綠的眼裏劃過一絲白月看不懂的情緒:“剛才我和夫人路過這個平和的小店就進來看看,店家正要像我們介紹,這三個家夥就突然闖進來,他們與本分的店家素不相識,卻狠惡地毒打他,還想洗劫我們的財物,甚至妄圖對我好心出言相勸的夫人做出不軌之舉……您說,作為一名紳士,我能自己跑了嗎?”
警察剛要開口,那三個男人就大嚷起來:“他在撒謊!什麽夫人,那明明是個中國女人,我兄弟的臉就是她用邪術傷成這樣……”
帕特裏克輕笑一聲,慢條斯理地牽起了白月冰冷的左手:“我可不希望你們那下流的眼睛多看我夫人的臉一眼,警察先生,這麽白皙美麗的皮膚,能不是大英的女士?”
“哦,當然……”警察上下打量着他得體的舉止與精致的衣料,聽得那叫一個連連點頭。
于是警察們看都沒看地上不醒人事的華人店家一眼,徑直圍上了三個男人:“你們已經因為搶劫罪被逮捕了,必須一道離開。”
明明是故意傷害!白月還想出聲,被帕特裏克一把抓住手臂,無聲搖頭阻止了。
警察們與三個男人的離開并沒有讓淩亂破碎的空間寬松一點,白月看着盡收眼底的狼藉,壓下亂麻般的心緒走上前蹲下:“先生,你感覺怎麽樣?”
店家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額頭破開流下的血在臉上分外瘆人。他有些意識不清醒,開口說了白月聽不太清的幾個單音節詞。
“我看看……”身後覆上一層陰影,白月回頭見到帕特裏克走了過來,拿出了潔淨的薄棉紗。
他身上還取出一小瓶類似于藥劑的東西,打開後有像是消毒水的味道,他用這些細致地處理了傷者的皮膚。
他怎麽随身帶着這些?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店家依舊有些意識模糊,他甚至不自覺地流淚,白月抛下心裏重重顧慮,繼續試圖和他對話。
突然間店家伸手抓住了她的裙擺,嘴裏不斷地重複着一個詞,白月意識到是中文粵語後,瞬間寒意刺骨:她原先以為自己和他的膚色差異是風吹日曬造成的,結果……
他說的是:“煙,大煙……”
“細佬!”
門外傳來了先前店家大哥的聲音,他急匆匆地進來,見到一屋子的情況和兄弟身邊的帕特裏克愣住了。
白月摘下帽子,眼神示意自己被拽住的裙擺。
店家大哥回過神來,馬不停蹄地跑進裏屋,拿出來一杆煙槍,白月的裙子立馬就被放開了。
“走吧,我們回去了。”帕特裏克拉起白月,簡單地整理了淩亂的衣飾。
“我知道你有想說的,我也……回去再說吧。”對于白月的欲言又止,他只是微微颔首。
白月用普通話對店家兄弟告辭,和他一起返回了公路。
她回頭看了一眼,見到店家熟練點上煙槍的一幕。
她承認她破防了,之前遇到危險和歧視她最多的是厭惡和憤怒,但現在這一幕卻真正刺到她了。
無論後世的外國華裔做了什麽,現在這些華人的苦難背後就是中華民族的苦難,沒有一個強大的母國,華人只能是白人眼裏的牲口——他們想搶就搶、想殺就殺,不用承擔後果,若不是帕特裏克說那幾個人要搶他,警察根本不會有任何實質性舉動。
現在是1888年,離辛亥革命還有二十三年,離新中國成立還有六十一年。而對于海外華人,離朝鮮戰争停戰還有六十五年,離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還有七十六年。
作者有話要說:【1】:出自馬克吐溫的《哥爾斯密的朋友再度出洋》原計劃這章華埠的劇情只占小段,之後是男女主相互解釋一些信息,結果我一動筆就拳頭硬了,于是硬生生寫了一整章,甚至覺得不夠……
至于當時槍支問題,據說女王陛下都差點被槍擊,那應該紳士帶個手杖槍防身不奇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