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華埠之行(一)
“對于華人移民,我僅是來之前聽說,倫敦華埠始于十九世紀中期,在東區稍偏的萊姆豪斯,現在應該規模不大,去看看吧。”
白月挺怵英國“美食荒漠”的大名,加上天天蹲在帕特裏克的房子裏,食材調料翻來覆去就那幾種,她很是想念家鄉味道。
雖然在東區,但大白天的,又是華埠,不至于亂到哪去吧……這是她頭一次長期出國,唯一的同胞還頂着異國人的臉,很難不去想念故土特有的感覺————那即使隔着時空的差距,也能産生共鳴的,根植于心靈原鄉的屬于華夏子民的東西。她并不清楚海外移民的歷史,但幾乎看不到關于海外亂象的新聞中有華人群體的影子,他們保持着溫順平和的性格和偏低的政治參與意願。
馬車調整方向,逐漸駛離了繁華的西區。
東區無論來多少次,長于現代和平國度的白月還是很難習慣這裏的貧困與灰暗,連對違法犯罪事件見得不多的她都能清楚看見街上扒手的動作。
而這一切還是和出勤的警察同步存在,自東區接連兩起殘忍的殺人案後,警察加大了對相關路段的巡視,但是顯然蟊賊們練就了一身躲避的本領。
前方略擁堵,便有頭戴高筒盔身着藍制服的警察趁馬車停下,走過來詢問。白月下意識地低頭,好讓自己的臉籠在帽檐的陰影中。
“先生,請出示……”
站在馬車外的警察剛要對諸回盤問,突然詫異地看了看他的臉:“又是你?您這樣的貴族老爺怎麽沒事愛往這破地方跑?”
諸回扶了扶禮帽回以得體而略帶歉意的微笑:“畢竟不忍心拒絕我這厭倦了豪華公館又樂善好施的愛人。”
警察沒再追究下去,簡單套話後便離開了,但這說辭卻令白月頗不自在地絞緊了手指,雖然她清楚諸回這麽說是為了方便————不用想也知道這個時代對女性限制本來就多,對未婚女性限制更多,說同行的他們是一對乃最為保險的操作。
但明知如此,好友“演戲”時透露出綿綿情意的眼睛,專注真摯又帶着幾分寵愛的語調,是她從認識起都未在他身上見過的,就算刨去帕特裏克外貌的作用,也有點驚到了母胎單身的白月。
真沒用連這逢場作戲都要出現心驚肉跳的狀況……白月很洩氣地埋怨着自己,裝作看外面以排解內心的尴尬。
此時馬車還沒有發動,她看到個從衣飾質感能确定是東區居民的年輕女人走了過來,隔着馬車搭話。
西方人通常易顯老,走進了也能看清這位褐發女子臉上的細紋,但她五官很協調漂亮,眼角有枚淚痣,白月注意到其腰身沒有那麽“曼妙”,有點懷疑是孕婦。
她把手裏的東西遞了過來,說什麽諸回的東西從馬車上掉下來了。白月眼尖發現她是夾了張紙條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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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回看了一眼手裏的東西,語氣也有點意外:“女士,你似乎是不便……”
“先生,它很小的,不礙事。”
這個時候白月終于看清那張紙條寫有什麽了:在XXX,一先令一次,十五便士包夜……
白月:?
原來這位東區女子穿着輕薄的低領裙子,是職業裝?
她是真的震驚,首先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目睹妓(和諧)女攬客,其次這位風塵女子居然當着目标“夫人”的面攬客,最後她疑似懷孕了還堅持崗位呢?!
“請拿回去吧,我并不需要。”諸回将小紙片遞回去,“馬車就要發動了,當心碰到你。”
“先生,十二便士也可以!”□□顯然不死心,急切地砍價,“一次,不,包夜也……”
馬車已經緩緩發動,但前方路況又出了點問題,車夫不得不再次勒馬。
妓(和諧)女又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追上來,表示只要十便士,“就可以看到天堂”。
諸回正要搖頭:“請另尋高明……唔。”
白月看到他突然變了神色,像是瞬間貧血一樣撐住頭俯下(和諧)身,靠着手臂在膝蓋上的支撐穩住身體。
“你怎麽樣?”她連忙伸手去扶,結果還沒碰到人他就坐起身來,淺綠的眼睛恢複了清明。
看了一眼窗外依依不舍的女人,青年驅逐的語氣沒了方才的耐心:“請你離開!”
他又扭頭去催促車夫:“怎麽樣?還能盡快發車嗎?”
“好了好了,先生,我看前面的路況已經無礙!”
車輪碌碌的聲音重新清晰起來,白月試着叫了一聲:“帕特裏克?”
“嗯。”他簡單點頭作承認。
随後他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抓起手裏的東西,看了兩眼這張諸回沒來得及扔回去的紙條後,從衣兜裏拿出火柴劃燃,淺橙色的火苗幾下子将薄薄的紙條吞了個幹淨。
白月也是頭一次見到他倆“交接”,這突然換人的操作也讓她一時間呆住了。
也是,帕特裏克還有在夜間蘇醒的先例呢,諸回和他對身體的控制時間又不是絕對穩定……
走神的片刻,面前的青年突然叫了她的名字:“白月。”
“嗯?有什麽事?”
“我在想,你是我的客人,我應該好好招待你,卻一直未盡地主之誼。”
“哪裏,帕特裏克先生,你不是一直在招待我嗎?我很感謝你提供了舒适的客房和優質的餐食……”
“不,不是那樣,作為主人我應當讓客人盡可能愉悅。”他像是在思索着什麽,沉吟道,“或許,我們可以去位于奧爾弗裏斯頓的鄉間別墅。”
“————相對而言比較小巧,但足夠領略到的田園風光,不是倫敦城的霧天能比拟的,我想你一定會喜歡。”年輕紳士的嗓音清雅又略帶磁性,讓詞窮的白月只能形容為“聽着真舒服了”。
她頗受寵若驚:“帕特裏克,這也太……我很擔心我給你添麻煩。”
“不會的,奧爾弗裏斯頓那邊我會打點好,你作為客人只需放松就好。”
“謝,謝謝你,帕特裏克。”白月覺得這位着實友好,本着禮尚往來的原則,她認真地說,“以後你來到我的故鄉,我也一定好好招待!”
雖然她一個平頭老百姓和上層紳士的家産比不得,但是二十一世紀的科技成果也足夠帶來前所未有的體驗了。
帕特裏克禮節性地微笑了一下,真就一下,轉瞬即逝的那種。
“先生,夫人,馬上要到萊姆豪斯了。”車廂外傳來車夫的聲音。
剛醒的帕特裏克用眼神詢問白月。
“啊,是我想去萊姆豪斯轉轉。”
“……那個,白月。”他頓了一下,才慢慢開口,“去的話,你可能不會留下愉快體驗的,那裏是中國人的聚居區,他們是乘船來的水手……”
白月疑惑地看着他,這有什麽問題嗎?
“他們不是白人,但和你差別也很大,面黃肌瘦,穿得……都是你在東區這邊路上見得多了的,而且還有不安全的事情……”
白月漸漸聽出不對勁了:“東區這邊不也如此嗎?”
怎麽這頭去得那頭就不行?
“其實……有一種叫鴉(和諧)片的東西,非常容易上瘾,人只要一碰就會為之堕落瘋狂,那邊的人這種較多,你這樣的女士可能防不勝防,還是別……”
随着他的講述白月的臉早就僵了,最後反而冷笑:“帕特裏克先生,其實您想說的就是那裏非常糟糕,中國人還會用鴉(和諧)片幹壞事吧?”
帕特裏克顯然也察覺了她的變化,沒再開口沉默了下來。
“我可真是謝謝您的提醒,您個英國人,該比誰都清楚中國人為什麽會被那種東西折磨成這樣!”
之前她還以為這是一個非常友善、沒有惡心的種族思想的紳士,還說要好好招待他!
白月想起現代看到的國外針對華人層出不窮的暴行————多年來他們從未改變!
“我自己會走,不勞煩您白人老爺一起!”此時已到達目的地,白月把帽子往座位上一擲,推開門扭頭下了馬車。
她站的道路大約可以供兩輛小型馬車并行,兩邊是最多不超過三層的由磚和木頭構成的房屋,都帶着黑漆漆的顏色。
沒有什麽行人,帶着像是被油布蒙住的清淨。
當代中國少女記憶中的華埠來自于新聞雜志,發展了上百年有鮮豔色彩的中國風街坊,都是和眼前具有東區特色的小街沒什麽相同的。
不過提前見識了大英帝國下層白人居住情況後,她也沒太意外了,況且還看見了路邊小店的中文招牌和對聯。
難得的晴日陽光将空氣中亂舞的塵埃照的明朗,中國少女額前的碎發被風吹起,終于沒有遮遮掩掩地站在外面了。
白月走進就近的一家店,看樣子是個雜貨鋪,店家皮膚姜黃,顴骨突出,留着辮子穿着西服,和她差不多高。
身上沒有錢的她打算拿随身物品當掉,便走上前詢問:“請問附近有可以典當的地方嗎?”
店家有點昏黃的眼睛好奇而驚詫地看向她:“你講咩?再講一路我冇聽清?”
白月:……忘了這個時期移民的多是廣州人。
她認命地用标準普通話加英文重複說說:“能聽懂北方話嗎?”
“等住,我去嗌人。”
他轉身走進狹窄的店鋪中(感謝近代史教育和之前的東區之行,白月沒再被他們的房屋情況驚到),不一會兒,跟着出來了一個穿短褂的男人,要年輕些,很瘦。
高瘦男人用生硬的英文告訴她,他是這家店的掌櫃,剛剛有事讓不懂英語的大哥代班。
白月不死心地又問了一遍他們懂不懂北京話,被否認後不情願地開始了英文交流。
“不必現在去典當,您可以賒賬。”
她這才想起本時代的經濟特色:孔乙己不就經常欠着酒錢嗎?
“有中國的調料嗎?醬油、醋、辣椒油……”話到這裏她才想起來,廣州那邊不吃辣!
“沒有辣椒油,其他的您不介意的話可以進來看看。”許是她穿得精細,又氣色好皮膚白嫩,雜貨鋪兩兄弟對她态度語氣好得小心翼翼。
白月想起之前在東區送那個孩子回家時,對她家屋子其實不怎麽想靠近的,但現在到沒什麽反感地跟了進去。屋子很小,她的裙子早就拂髒了,各種瓶瓶罐罐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仿佛沙丁魚罐頭。
味道……只能說忍得住,但沒走幾步她就感覺到了一股熱氣,還是沒能繃住表情。
“很抱歉,隔壁是洗衣店。”
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白月才發現隔壁店和這家是在共用牆上開了們的,于是她見到了十九世紀純手工洗衣店————視覺細胞已經沒有精力去描繪房間陰暗擁擠破舊的畫面了,入目的全是高溫水汽持續地湧動,宛如籠中困獸,向這個空間宣洩着燥熱的怒火。
然後,在她被洗衣店場景吸引了注意的片刻,外面傳來了突兀的嘈雜聲,随後,便是門口一聲巨大的響動傳來的同時,白月被店家用力地一把推到了貨架後面,她堪堪穩住身扭頭看去:在店家瘦弱的身軀擋不全的視野裏,她見到了、親身經歷了仿佛存在于國際新聞上的,暴徒洗劫的場面。
她躲在暗處以旁觀者視角,在物極必反的冷靜中,在操(和諧)着口音的白人的辱罵中,在同樣衣衫破舊的暴徒的打雜中,仿佛回到了還在馬車上的時刻,回想起來帕特裏克言論裏的種種反常之處:是她易怒、沖動地給那場對話做了了結,輕而易舉地讓自己身陷囹圄。
————然而後來每每回憶起這次經歷,白月無不事後諸葛亮地埋怨,華埠之行結束後自己竟全用“做事不計後果全憑喜好”解釋了自身的行為。
如果她肯多思考一下平日習慣于膽小謹慎的自己,為什麽那時會對自己的房東兼飯票反唇相譏後徑直下車,是不是,就沒有後來的結果了?
作者有話要說:粵語是機翻,奧爾弗裏斯頓是編的,設定成比較近的鄉村區域。
最開始寫這章細綱的時候我實在推不動劇情,于是女主跑下車的情節是強行降智,但寫了後續章節的細綱後發現還能勉強圓回來,不必降智了。
英國唐人街的資料沒有美國的多,1888年倫敦華人數量可能一百左右,且當時美國應該是最惡毒最排華的(沒有說英國就好的意思,傅滿洲就是英國人寫的),我看了一下馬克吐溫對美國唐人街的記述,有一段如下:【任何白人都可以在法院裏宣誓作證,送掉中國人的性命,但沒有哪個中國人可以作證控告一個白人。我們這個國家是塊“自由的土地”———沒有人否任這一點——沒有人提出異議。(也許是因為我們不準別人開口。)】不得不感嘆大師就是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