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溫聽(11)
李善和靳淵相繼離開,吉祥終于松了口氣。他一邊收拾着桌上的書籍字帖,一邊對着寧桓道:“皇上寫了那麽久的字,想必也是累了。不如奴才陪皇上您禦花園走走,或是去長公主宮裏呆會?”
吉祥話落,等了好一會也沒聽到寧桓出聲,忍不住側過頭去看向他。只見寧桓依舊坐在椅子裏,垂着眼,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吉祥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瞬間驚呼出聲,“皇上您的手!”
只見他攤開的手掌上鮮血淋漓,竟是被指甲生生刺破了皮。
而寧桓只是呆滞地看着掌心,似乎壓根感覺不到痛意。
“皇上?”吉祥小心翼翼地,“奴才宣太醫過來,給皇上您看看傷吧?”
他比寧桓大不了幾歲,是陪着寧桓一起長大的,知道寧桓心裏的苦楚。可他人微言輕,除了些許關懷,什麽也幫不到寧桓。
吉祥無奈嘆息。
許是這聲嘆息太過悠長,寧桓乍然回過神來。他的目光依舊定格在掌心上,仿佛那裏有着什麽十分吸引他的東西一般,“吉祥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靳淵的天子式教育裏,皇上是孤家寡人的存在,淩駕于萬人之上,是任何時候都需要展現天威,不可與他人太過親近,即便是私下裏,也是要自稱“朕”的。
而寧桓對靳淵又敬又怕又恨,他的話莫敢不從。所以除了跟溫聽在一起時會稍顯活潑自稱“我”,其他時候,即便只有他跟吉祥獨處,也不會以“我”相稱。
可今日,這殿中還有其他值守太監在,他卻自然而然滴脫口而出“我”,可見此刻心神震動極大。
吉祥更覺酸楚,卻無法回答寧桓的這個問題。
他避開這個問題,又一次輕聲道:“皇上,還是宣太醫過來看看傷吧。”
寧桓抽了抽鼻子,自嘲一笑,“你不說我也知道。”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有些陳舊的手帕,眷念又細致地摸了摸帕子上繡着的花樣。
那是一個胖乎乎的小娃娃,花樣有些糙,針腳也有些松散,像個初學者磕磕絆絆繡出來的。
寧桓神色中帶着懷念,而後展開帕子,十分随意地往傷口上一裹。
那圓滾滾胖乎乎的娃娃臉上,瞬間蒙上一層淡淡血霧。
寧桓神色又是一痛,随即便恢複如常。
“這,這這這…”吉祥萬分焦灼,可這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沒事,小傷。”寧桓随意安撫了吉祥一句,似乎就在剛剛那一刻下定了什麽決心,“你随朕去鳳栖閣,看看皇姐吧。”
鳳栖閣院中回廊上攀着青藤,尤其以西南角最為繁茂。
那日放風筝回來,溫聽受靳淵啓發,也在院子裏搭了個秋千,還順便擴散了下思維,在秋千背部加固了一層柔軟的藤條,這樣就不單單是個玩耍用的秋千,還可以當做藤椅來用,坐再久都不會覺得累。
只可惜三月份明明該是豔陽高照萬物複蘇的季節,但北方的天氣變幻莫測,直到最近才算是暖過起來。
溫聽也是第一次聽說還有倒春寒這種現象,只能龜縮在屋子裏,直到今天暖和了才到院子裏來活動。
寧桓帶着吉祥過來時,便看到溫聽斜靠在藤椅裏,腿上放着書,左手邊放着一盤櫻桃。她身子陷在藤椅裏搖搖晃晃地,看一頁書吃一顆櫻桃,好不惬意的模樣。
寧桓剛剛還沉甸甸的心情不由得松快了些,臉上也沾染了點點笑意。
“阿姐在看什麽?”他快步走過去,在溫聽身邊站穩,低下頭去看她腿上擺着的書簡。
“常代給我找的新話本,挺有意思的。”
寧桓最近時常跑來鳳栖閣找她,有時是給她送些新鮮的吃食,有時是新聽了什麽有趣的事兒與她分享,有時只是單純地過來瞧瞧她。
溫聽起初還惦記着寧桓一國之君的身份,應答時總是思慮再三。時間一久,她發現寧桓真的只是單純将她當成姐姐依賴,也就慢慢習慣,對皇帝時常跑她院子裏來這件事見怪不怪了。
何況有個這樣懂事又寵她的弟弟,溫聽覺得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就是寧桓明明小她五歲,卻老是讓她有種自己才是小五歲的那個,讓溫聽産生了一種微妙的詭異感。
“是麽?我看看。”寧桓自然地彎下腰,拿起話本翻了幾頁,又原樣放回了溫聽的腿上。
寧桓以往也會這樣翻看溫聽的書簡,只是往常他會說一些诙諧的話來當做點評,用來逗溫聽開心,而這次翻完卻一句話也沒說。
溫聽不以為意,只當是他不喜歡這個故事,并未探尋,從盤子裏挑揀了顆櫻桃遞過去,寧桓順從地接了過去,放進嘴裏吃掉了。
只是接櫻桃的手剛好是傷了的那只,寧桓這樣一擡手,溫聽自然是看到了他手上裹着的手帕。
“手怎麽了,怎的這般粗糙包紮了事?”溫聽拉下寧桓的手,解開包裹着的手帕随意丢開。待看見掌心的傷口,驀然睜大眼,“怎麽傷成這樣?”
寧桓的視線一直落在手帕上,眼看着溫聽随手扯開,又随手丢在一旁看着感覺自己也好似這般被遺棄在了一邊。
寧桓倏然收回了手,“沒什麽,剛剛跟吉祥鬧着玩掰手腕,沒想到這狗東西手勁還挺大。我右手一使勁,左手也跟着使勁,沒注意控制力道,沒想到就戳破了手心。”
吉祥一怔。
“吉祥叫太醫來給我看過了,一點小傷罷了,不礙事兒。我嫌太醫包紮的太影響活動了,就給拆了。”寧桓說着,還一邊甩了甩手一邊看向吉祥,“是吧吉祥?”
吉祥哪裏不知寧桓是怕溫聽擔心,心下苦澀,面上卻笑着應和了寧桓的話,向溫聽告了罪。
溫聽松了口氣,到底還是不放心,又責備地訓了寧桓幾句,讓常代找來傷藥,細心地給寧桓處理好傷口,再重新包紮了下。
雖然溫聽包紮技術不熟練,裹的有些難看,但到底是比寧桓那随手一裹要強得多。
期間,寧桓由着溫聽動作,一直看着她,神色晦澀難明,仿佛內心在掙紮着什麽。
他突然開口問道:“阿姐,你還記不記得我六歲那年,有一次我貪玩,不小心摔傷了腿。那時候怕被父皇訓斥不敢聲張,阿姐你也是這樣,細心又耐心地給我包紮傷口,還哄我讓我不要哭。”
這種往事溫聽怎麽會記得?她只得含糊道:“太久了記不得細節了,但是有些印象。好啦包好了,你看看方不方便你活動?”
溫聽記着剛剛寧桓說太醫包紮的不方便活動,所以她盡量包的松一些,讓寧桓不至于覺得難受。
所以愈發的醜了,而且溫聽還在手背上打了個蝴蝶結,幼稚得可笑。
“阿姐好厲害。”寧桓卻真心實意地誇贊着,只是在溫聽不注意的地方,眼中卻流露出悲傷來。
他的阿姐待他極好,卻從來不會由着他胡鬧。李後在宮裏只手遮天,阿姐護他比護自己還要周全,又豈會讓他随意玩耍導致摔傷?
他不過是随口編織了個謊言,眼前之人便輕易露了餡。
而他剛剛包裹傷口的手帕,是阿姐的第一份繡樣。阿姐十指戳破無數回才繡出一只帕子來,被他拿來仔細收藏。
卻在方才,被這般随意地丢在了一旁。
眼前的女子對他也很好,會陪他玩陪他說話,關心他給他唱曲兒,甚至會抛開男女之防,在除夕夜與他同眠。
…卻不是他的阿姐。
他的阿姐護了他十一年,卻不知何時離他而去,只給他留下了一個與她長相相仿卻完全不一樣的,假的阿姐。
而今,這個給了他不一樣溫暖呵護的假的阿姐,或許也将離他而去。
“阿姐,”寧桓的聲音輕飄飄的,“你想去揚州麽?”
去揚州?溫聽以為自己幻聽了。
可她仔細望去,寧桓正看着她,嘴唇蠕動着,确是剛剛說過話的模樣。
驚喜乍然湧上溫聽的心頭,“我可以去揚州麽,我們什麽時候去?”
她以為寧桓是要像話本裏寫的那樣,煙花三月下揚州,而她作為陪同者,一同前往。
溫聽也明白,她如今占了寧枳的身子,再想像往常那般做個尋常百姓,大搖大擺地走在揚州城的街道上,是不可能的了。
但是如果能去揚州,她就可以想法子去望月樓看看,也就能知道雲端如今過得好不好。
她與做點相依為命這些年,雲端就好像她一個貼心的姐姐,因為性格使然難免會咋咋呼呼的,卻是與她羁絆最深的人。
她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雲端了。
溫聽的這番心理活動寧桓自是不知,他只看到溫聽臉上乍然綻開的笑容滿面以及話語裏難掩的驚喜,無不在向他傳達一個信息:溫聽是想離開皇宮,離開他的。
寧桓覺得自己的心髒一抽一抽地疼,他很想讓溫聽不要走不要丢下他一個人,他會努力快些長大好好保護她。可是話到了嘴邊,嗓子卻像是被堵住了,什麽也說不出來。
良久,他才像是醒過神來,輕聲道:“啊,那我要快些告訴靳相,你是願意去的。”
那聲音輕的,似是在說給溫聽聽,又似是,只是在說給自己聽。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章的時候,我深刻覺得我自己像個後媽( ::)我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