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溫聽(10)
崇英殿內,氣氛凝滞,落針可聞,只有棋盤上間歇傳來落子的聲音。
寧桓端坐背脊挺直,端坐于案桌前練字,可他心不在焉,心思大多落在了右邊對坐下棋的兩個人身上。
着紫袍的靳淵手持黑子,對面着青衣的男子執白子。
兩人神态悠然,仿佛信步閑庭,但手下棋子殺伐決斷,争鋒相對,互不相讓。
吉祥躬身随侍于寧桓身側,冷汗涔涔,大氣都不敢出。他餘光瞥到寧桓越寫越豪放,越寫越不知所謂的字體,冷汗落的更急了。他有心提醒一下寧桓,可鼓了幾次勇氣,怕打擾那邊正對弈的兩人,沒敢開腔。
吉祥顧慮甚多不敢說話,那邊對弈的兩人卻沒有這種心理負擔。靳淵食指和中指捏着黑棋,盯着棋盤思索幾息,落子的瞬間淡然開口,“端正坐姿,加練五帖。”
寧桓和吉祥同時一激靈,寧桓不知何時弓起的背瞬間挺直。
靳淵對面的青衣男子扭過頭去,瞟了眼挺直背脊屏氣凝神認真練字的寧桓,笑了笑,“皇上還小,正是貪玩坐不住的年紀。靳相這般約束着他,本侯瞧着,倒是有幾分可憐。”
當着一國之君的面說他可憐,這話委實有些大不敬。但說話之人語氣随意,姿态倨傲,仿佛一國之君在他眼中,就是個貪玩的孩子一般。
吉祥身子躬的愈發的低了,寧桓握筆的手一緊,卻很快冷靜下來。他垂着頭認真練着字,仿佛并沒有聽見那邊的話語。
靳淵掀了掀眼皮,表情沒什麽變化,“多謝李侯關懷。”
只比一句,再無下文。
青衣男子,也就是太後胞兄,三大閥門之首李閥家主,平成侯李善,臉上笑容尴尬地凝了凝。
好在李善與靳淵也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性格,李善多少也是了解的。他臉色變了變,又很快恢複如常,“靳相切莫多想,本侯也算是皇上舅舅,只是心疼下外甥罷了。靳相既為帝師,如何教導皇上成才,自是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只是過猶不及,希望靳相明白這個道理。”
靳淵這次連眼皮都不掀了,只是看着棋盤道:“李侯,該你了。”
靳淵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李善也無可奈何。他視線重新聚攏于棋盤之上,這一看,鼻子差點氣歪了。
黑子猶如猛龍過江,攜恢弘氣勢直搗黃龍,呈包圍之勢,将他的白子逼到了角落。白子不管做什麽都無法沖破包圍圈了,只能要麽直接繳械投降,要麽被白子殺得片甲不留。
李善雖然對這棋局萬分不滿意,但他今日入宮的目的也并非是為了找靳淵下棋,因此痛快地認了輸。
有小太監上來收拾了棋盤,另有小太監重新奉上新茶。李善喝了一口,動作微凝膠随即擱下茶盞再也沒有碰過。
靳淵那散漫的目光看了過來,“這貴州白毛是今年新茶,也不合李侯的口味?”
李善暗自咒罵了幾句。
靳淵這随口而出的一個“也”字可謂極其誅心。貴州白毛即為新茶,又為崇英殿所用,自該是最好的茶。可若這宮裏最好的茶都入不了李善的眼,那他平日裏喝的,又該是什麽茶?
李善喝的茶自然不是宮裏這所謂貢茶可比拟的。皇家式微,天子又年幼,說他如今比寧桓還享有尊容一點也不為過。但這是私底下的共識,明面上仍是寧桓為君他為臣。靳淵這誅心之語,李善若應對不當,便是他,也要頭疼上一番的。
因而李善心裏将靳淵罵了個狗血淋頭,面上卻分毫不露,“靳相這又是哪的話?本侯喝慣了陳茶,乍一嘗到新茶,略有些喝不慣罷了。”
李善說完又嘆了口氣,似真似假道:“唉,本侯畢竟不若靳相這般,能将崇英殿當成自己府中一般自由活動啊。”
李善這番說辭就純粹是屁話了。從古至今只聽說過由奢入儉難,倒是從未聽過喝慣陳茶卻喝不慣新茶的。可他既然敢這樣說,自是知道無人會反駁于他。
倒是後面那虛僞之詞,又是把這誅心話語,抛回給了靳淵。
你不是暗指我府中茶比這宮內的要好,所享尊榮比皇上還要過?那我倒是要問問,你宰輔之身,卻将崇英殿當做府邸一般來歇腳,又是何道理!
哪知靳淵竟然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李侯教訓的是。那這日後授課,就煩勞皇上辛苦下,去微臣宮外的住所聽課吧。”
李善還沒得意多長時間,臉色再次變了。讓皇上每日去外宮聽課,只是因為靳相來崇英殿頻繁了些,需要限制一下?
這話莫說讓百姓聽着是何感想,他自己聽着,都覺得提出此要求的人怕不是腦子有問題。
李善咬咬牙,将到了嘴邊的粗鄙之語咽了下去,着實費了番功夫才平靜下來,“靳相說笑了,皇上萬金之軀,豈可因為這點小事讓他受累?好了好了,這事是本侯考慮不周說錯話,枉做了小人,咱們就此揭過,揭過。”
靳淵沒什麽笑意地勾了勾唇角。李善雖然覺得靳淵在嘲笑他,無奈此番是他自己送上去給人嘲笑的,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本侯今日入宮以來其實是有一事要與靳相商讨,當然最後還是要交由皇上定奪。”
李善虛僞地對着寧桓方向抱了下拳,“這再有一個靜安長公主可就及笄了,太後娘娘做主,将公主與靳相的婚事延後了兩年。所以本侯在想,既如此,還需早做準備,待公主行了及笄禮,立時去往封地才是。”
寧桓和靳淵同時皺了眉,尤其是寧桓,瞬間白了臉。
大成确有此規定,封了號有了封地的公主,及笄後若是未成婚,便要去往自己的封地。但古往今來,有封地的公主寥寥無幾,這項規定便被擱置了。
先帝軟弱,但他當時以前所未有的強硬态度給寧枳封了號賜了揚州做封地,為的也只是日後讓她有個依傍。
卻不曾想此刻竟被李善用來作為遣她離京的理由。
寧枳若是離京,寧桓身邊便又少了一份助力,宮中有太後垂簾聽政,前朝有李善手握大權,那寧桓這皇位做的就愈發不得安穩了。
這局勢,莫說是靳淵,就是寧桓都能輕易看清,所以是放還是留,根本不需要考慮。
可是李善豈會真的讓一個沒有實權的小鬼皇帝來做這個主?
所以當靳淵詢問寧桓的看法時,他心情晦澀,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憋出幾個字來,“全憑李侯和靳相做主。”
明明外面豔陽高照,晴空萬裏,寧桓卻覺得,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