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溫聽(5)
冬去春又來,綠芽抽新枝。
溫聽剛剛看了場戲,并不想那麽快又回宮靜坐,便帶着常代一起,随意挑着小道行走。
她覺得應該跟常代解釋下自己剛剛去而複返的行為,畢竟她以前就總是這般跟雲端相處的。
“我方才突然想去禦花園走走。”
說完發覺自己現在行進的路線并不是去往禦花園的,又改了口,“突然發覺這條小道上的風景也別有一番韻味。”
常代莞爾,“公主想做什麽只管做,不需要跟奴婢解釋許多。”
溫聽點點頭,又覺得有些索然。
雲端性子活潑,但不算聰明,她習慣了所有事情都跟雲端解釋一下,身邊的人突然換成了一點即透心思玲珑的常代,她稍稍有點不适應。
但也僅僅是有點。
畢竟如果說她不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那是假話。
小道盡頭摘着一叢松柏,在寒風中郁郁蔥蔥地搖曳着身姿。枝蔓上墜着陳雪,溫聽拐出時小心翼翼,生怕雪融剝落,落她滿身。
小道拐出,又是一處休憩的亭子。
亭子裏此刻坐着兩個人,一個坐姿端正,身量矮小;一個懶散随意,高大挺拔。
許是溫聽出來的動靜比較大,驚動了亭子裏的人,兩人同時看了過來。
兩道目光落在溫聽身上。
一個稚嫩裏隐着利,一個散漫中藏着鋒。
溫聽不自覺抖了下身子。
也不知道她這是什麽狗屎運氣,統共也就出過三次門。
結果第一次出門偶遇了落單的小皇帝。
第二次出門碰到了醉酒的靳淵。
這第三次出門,就碰上了結伴同游的小皇帝和靳淵。
不是說禦花園很大,不是說宮裏主子很少?
怎麽哪哪都能碰到人?
溫聽默默腹诽一番,還是繃着笑臉走進了亭子。
不管心裏多不願意,既然都撞面了,掉頭就走總歸是說不過去的。
“本是和常代随意走走散散心,不曾想打擾了皇上和靳相。”溫聽嘴上說着告罪的話語,面上卻絲毫不覺得自己打擾到了什麽。
寧桓看到溫聽,眸子都亮了。
“不打擾不打擾,皇姐快進來。”
溫聽笑着走近他。
靳淵依舊是剛剛的模樣,一只手支着腦袋,垂着眼看着石桌上的棋盤,神色寡淡,與那日宮宴上浪蕩不羁的模樣大相徑庭,也與那日梅園裏溫和疲倦的态度大為不同。
溫聽又默默腹诽了番。
這男人還能有千面不成,見一次換一張臉?
随即也垂着眼看石桌上的棋盤。
說實在的,溫聽琴棋書畫中,唯有琴之一技拿得出手,仿佛生來就有慧根,學什麽像什麽。
而其他幾樣,最多算做是入了門。
所以她垂眸看了好一陣,也沒看懂。
頂多是看出來了,黑子被白子殺的是片甲不留。
黑子攥在愁眉苦臉一籌莫展的小皇帝手中,白子捏在漫不經心神色恹恹的靳淵指間。
誰勝誰負,倒是一目了然。
寧桓早就想抽身逃跑了,奈何他面對着靳淵時總忍不住犯慫。
此刻自家親姐主動送上門來給了他逃跑的機會,他賣起親姐來絲毫不見手軟。
更何況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皇姐,你跟靳相也許久沒見了,想必是有許多話要聊。剛好朕還有政事要處理,就先行回宮了。”
說完也不等溫聽和靳淵有反應,對着亭子外的小太監一招手,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溫聽呆滞一瞬,眼睜睜看着小皇帝的身影越來越遠,連頭都沒有回過一次。
突然就明了了第一次見面時,小皇帝的忐忑從何而來。
從他逃跑的速度以及頭也不回的身姿來看,這種坑姐行為想必不是第一次了。
而距他上一次情真意切致歉至今,也不過一月有餘。
溫聽氣到手發抖。
還真是情深義重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感動到她特別想打人。
溫聽咬牙切齒半晌,靳淵連動作都沒變一下。
她不僅表情繃着,連身體都緊繃着,坐在了小皇帝剛剛坐過的位置上。
心跳砰砰砰,溫聽有些尴尬又有些羞愧地垂着頭。
她其實不太敢跟靳淵獨處,那晚梅園偶遇她就發現了。
靳淵就像真的是神怪志異裏的精怪,很輕易就能吸引她,讓她沉淪,萬劫不複。
溫聽知道自己喜歡長的好看的男人,靳淵的長相又恰恰很符合她的喜好。
可是與靳淵有婚約的人是寧枳,她只是個鸠占鵲巢的冒牌貨。
她不知道溫聽現在魂在何處,是附着在了別的人的身上,還是已經仙逝。
如果她不僅占有了寧枳的身體和錦衣玉食的生活,還占有了本屬于她的婚約,那與盜匪也并無不同。
何況她本能地覺得靳淵有些危險。
“公主今日可還有事?”
溫聽兀自糾結間,靳淵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盤裏,随口問她。
溫聽腦袋放空幾秒,才反應過來靳淵問的是她。
“沒事。”
她以為靳淵是不願單獨與她相處,畢竟青天白日衆目睽睽之下,說話都需要格外的小心。
她半是失落半是松了口氣地站起身,準備跟靳淵道別就回宮去…
哪只屁股還沒擡起來,靳淵掀了掀眼簾,“既然無事,不若與本相一同出宮去轉轉,也算是體察下民情。”
溫聽豁然擡頭。
“出宮,我可以?”溫聽此話一問出,明顯看到對面的靳淵嘴角彎了彎,不知道是嘲是笑。
溫聽的臉不受控制的紅了紅,她發現靳淵笑起來真的格外的好看。
跟這個男人面對面真的是要命,何況若是出宮,必然是兩個人單獨相處,溫聽可以預料到自己的心跳會是如何地不受控制。
她覺得自己應該拒絕這個邀約。
“我想去。”
答應的話語從自己口中說出,輕如蚊蚋。
溫聽先是一怔,随即坦然。
是啊她想去,畢竟誰知道錯過這一次,什麽時候還能再次去宮外轉轉呢?
“公主安心,你我有婚約在身,本相帶你出去祈福,于禮也合。”
靳淵又是懶散一笑,“何況本相想帶你出宮,誰又敢多說什麽?”
這話着實狂妄,配着靳淵散漫的表情,溫聽本能地覺得,他今天心情不太好。
其實她與靳淵也不過見過三次,他是什麽樣的人,她也只是在別人口中聽說過。
無非就是權勢滔天喜怒不定之類的評語。
可是她就是覺得他心情不太好。
而她并不想在這種時候再給他添堵。
所以她靜下心來,柔順應和,“那就多謝靳相了。”
說是出宮,溫聽先被帶去的,是靳淵在宮外的府邸。
靳府很大,裝修十分華麗奢靡,卻也很空。比起靳府,他住在外宮的時日倒是更多些。
所以偌大一個靳府,竟都是由一個姓蘭的姑娘在打理。
蘭姑娘閨名思若,據說是靳淵的某個遠房親戚,因着無親無故,被靳淵安排在府中,替他打理府中事務。
溫聽見到這位蘭姑娘的第一眼,細細打量了番她與靳淵的互動。
兩人交談間很是熟稔,但并無一絲親昵,想來那番話,并不作假。
靳淵說溫聽衣着太過華麗,走在大街上容易被別人注意,所以先帶她來府中,換一身尋常的衣物。
溫聽不疑有他,順從地跟着蘭姑娘去換衣服。
她此番出宮,只帶了常代一人出來。常代本是要跟着溫聽去伺候她換衣服,卻被靳淵喊住了。
“常代茶泡的極好,本相許久未曾喝到,一時有些懷念。不如留她給本相泡茶,讓思若伺候你更衣,也是一樣的。”
喊住的是常代,話卻是在對着溫聽說。
溫聽不愛茶,倒是不知常代茶泡的好。聞言也只是詫異了下,“既如此,那就勞煩蘭姑娘了。”
蘭思若福了福身子,“公主這般客氣,倒是折煞思若了。”
蘭思若帶着溫聽下去了,常代卻并沒有如靳淵所說,為他泡茶。
她垂着首,站在靳淵左手邊,聽他差遣。
靳淵手指輕扣着桌面,有些心不在焉。
溫聽猜的不錯,他今天心情确實不太好。或者應該說,每年的這一天,他的心情都算不得好。
因為今天是他父母的忌日,更準确地說,是紀家的忌日。
所以他才會選擇今日回府,也是為了方便祭拜先祖。
“公子?”
常代等了一會,沒等到靳淵問話。眼看着時間一點點流逝,他再不詢問,溫聽想必就要換好衣服出來了,忍不住出聲提醒。
靳淵倏然回神。
“說吧,把你最近察覺到的一切都告訴我。”
常代舒了口氣,又不禁皺了眉。
“公主不太正常,想必那日梅園一會,公子您也有所察覺。”
靳淵“嗯”了聲,“具體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小年之前不久,公主突然變了個人。雖然她努力遮掩,但是奴婢伺候公主日久,一些小的生活習慣,是很難改變的。而且奴婢總覺得,最近公主似乎對奴婢愈發信任,很多時候,都不太遮掩了。”
常代停頓了下,才接着說下去,“而往常的公主,并不信任奴婢。”
“哦?”靳淵一挑眉,“那不是好事,方便你探查她的秘密。”
“公子您別開這種玩笑了,公主真假未知,萬一是太後那邊做的手腳,奴婢但凡不小心暴露了,于公子百害而無一利。”
靳淵撚着手指思考,沒有應聲,常代也就安靜地等着他的決斷。
“不會是李蔓那邊的手筆,因為公主是個冒牌貨,對她并無任何好處。”
常代遲疑,“那…”
“有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
“公子以為,這個假公主是何來歷?”
“何來歷?”靳淵低聲笑,“看起來不甚聰明的模樣,連掩飾都做的那麽表面,興許是公主自己搞出來的?”
常代擡眸看他。
“你先靜觀其變,切勿打草驚蛇,其他的交給我。”
靳淵既然如此說,常代自不會有異議,輕聲應是。
談話既止,靳淵剛想讓常代去泡個茶,免得溫聽一會回來起疑,一擡頭,看到常代表情很是糾結。
“還有何事直說,別學成禮那套,話說一半憋一半,也不嫌難受?”
當了半天背景牆的盛成禮瞪了瞪眼。
“公子說的是。”常代眉心又是一蹙,“今兒個早上,奴婢陪同公主去給太後請安時,太後随口一提,說是要将您和公主的婚事延後幾年,多留公主一陣。”
靳淵撚着手指的動作一頓,這次的笑容裏,是切切實實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