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一顆星
他們到達達瓦家時，已經九點半了。
半個小時前，池牧正和格絨汪堆講解望遠鏡的細節，方便日後學校使用，這是他們特意送給學生們的禮物。
快要講完時，達瓦帶着哭腔跑過來，抱着池牧就不撒手。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很不習慣與人有身體接觸，面對達瓦突如其來的擁抱，他不知所措，看着陸星雲求助。
陸星雲立刻會意，輕撫達瓦的後背，問道：“達瓦，發生什麽事了嗎？”
達瓦還是不撒手，哭着說：“阿媽生病了，我想回家。”
格絨汪堆處理這種事情明顯更在行，聽到達瓦的阿媽生病了，他趕緊問達瓦，原來是達瓦同宿舍的學生家長順路來看望他，二人是同村的，便将達瓦阿媽生病的事情跟這位學生說了，他回來就告訴達瓦了。
“達瓦，阿媽會沒事的，你先回去休息，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去。”格絨汪堆安慰達瓦。
達瓦明顯聽不進去，仍舊抓着池牧不放。
“我送你回去。”
陸星雲發現，達瓦抓得沒那麽緊了。
“進村的路不好走，還是等明天早上吧。”
“沒事，反正我也準備去達瓦家。”池牧蹲下身，對着達瓦說道：“趕緊去穿衣服，我送你回家。”
達瓦到底還是個孩子，聽到這話高興極了，當即便跑去宿舍穿衣服準備回家。只剩下略顯擔憂的格絨汪堆和在狀況外的陸星雲四目相對。
格絨汪堆看着她，意思是想讓她勸勸池牧，可她也沒覺得有任何問題，既然達瓦想回家那就回家呗。
直到三人出發，在坑坑窪窪滿是泥濘的土路上颠來倒去的時候，她才深切體會到格絨汪堆的擔心，好在他們順利到達達瓦家了。
達瓦的阿媽不知道他們會來，顫顫巍巍地起身迎接，被池牧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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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瓦，讓你阿媽早點休息，不用擔心我們。”達瓦的阿媽不會漢語，兩人說話需要靠達瓦在中間翻譯。
之間達瓦跑過去握住阿媽的手，輕聲說了幾句，阿媽便擡頭感激地看了眼池牧，然後看了看陸星雲，便對着又說了幾句話，達瓦邊聽邊點頭，乖順的樣子完全不像十歲的小孩。
簡單囑咐幾句，達瓦的阿媽便又繼續卧床休息。
達瓦過來，招呼兩人出來。
陸星雲走在後面，不太放心地看了看阿媽。
“吃藥了嗎？不去醫院行嗎？”
“吃藥了。”
達瓦像個小大人，在竈臺邊洗鍋準備燒熱水。小小的身子端着碩大的鐵鍋，看起來很費力。陸星雲剛好看到，趕緊跑過去接過鐵鍋。
“我來吧。”池牧接過鐵鍋，熟練地将其放在火堆上面的架子上，然後将其填滿水。
“看起來很熟練嘛。”陸星雲打趣。
“小牧哥哥每次來都幫阿媽燒水，還會去河邊背水。”
“背水？”
池牧點頭，“這裏人用水困難，需要去幾公裏外的河邊背水吃。”
第一次聽說還有這種事情，對這裏的貧困又有了更深的理解。
高原地區，水燒開需要很久。鍋裏的水熱了點，池牧便倒在盆裏讓陸星雲洗臉。她擺擺手，表示不想洗，“這水還是關鍵時刻用吧，我不洗也沒關系的。”
“你覺得還能倒回去喝不成？”
剛剛沒有注意看，池牧竟然已經将水倒在臉盆裏了，她嘆口氣，為自己以前浪費的水資源而羞愧。
她決定，以後都要節約用水。
達瓦到底是孩子，這會兒正坐在板凳上打瞌睡。陸星雲怕他不小心掉進火堆裏，洗完臉便趕緊跑過去，讓他靠着自己的身體睡覺。
池牧洗完臉過來，将熟睡中的達瓦抱緊阿媽的房間，出來的時候順便将門帶上了。
“走吧，去睡覺。”
“哦……”陸星雲也有點昏昏欲睡，來了高原地區，她似乎更貪睡了。進屋後，她突然清醒了。這麽大個屋子，竟然只有一張床？？？
今晚怎麽睡？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這個問題。
池牧似乎輕笑出聲，她偏頭，生氣地看了眼他，随後又望着那張大床出神。
其實也不是不能睡……反正床這麽大，也碰不到對方。那要不要脫衣服啊？
陸星雲的腦子又開始無限循環這個問題，完全沒有留意到和池牧同床的安全問題。
“想什麽呢？”池牧低沉的聲音在她的耳邊，異常清晰。似乎在提醒她，別整天都想些有的沒的。
“我沒……”她不自在地摸摸耳邊的絨發，“沒想什麽啊。”
“臉都紅了……”還敢說沒想什麽。
她趕緊摸自己的臉，難怪總覺得發熱呢，原來是臉紅了。不對不對不對，現在應該否認才對！
“我沒有……”
池牧不逗她了，再逗瞌睡蟲都跑沒了。
“趕緊睡吧。”他将被子攤開，方便陸星雲睡覺。
“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陸星雲目送他離開，總感覺心裏空落落的，想要抓住什麽又抓不住。
“池牧……”
門将要關閉的時候，她叫住他，“晚安……”
“晚安。”
房門關閉的瞬間，她好像看到了池牧上揚的嘴角，閃亮得像黑夜中的星星，直直地照進她心底。
晚安，親愛的人。
高原氣候多變，尤其夏季正值雨季，能看到星空的概率比冬季小太多了。不過，一路走來，他們運氣都不錯，想看的景都看了遍，星空更是看了不少。
前半夜還是繁星滿天，後半夜雲層漸起，繁星不再，唯有幾顆星星在雲層的縫隙間綻放着小小的光芒。
池牧站在院子裏，頭頂是瞬息萬變，他再熟悉不過的星空。身後則是陌生的房子，卻因為有她的存在，陌生感慢慢消散。
遇見她以後，他改變了很多。就連博文都說，他最近愛笑了很多，話也變多了。
他知道自己有病，而且還是讓人頭疼的心理疾病。外表看上去沒什麽問題，但內裏早已千瘡百孔。以前博文總說讓他早日成家，或許會對病情有所幫助。他配合地點頭，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病源就是家，“以毒攻毒”只會讓他加重病情，根本沒法治愈。
可是，現在他猶豫了。
或許，他是說或許，有陸星雲的家可以讓他暫時遠離心魔。
其實，他又何嘗不想遠離心魔，可是他靠自己的力量做不到。
漢末曾鼓勵他，說他現在已經做得很好了，可是不夠，根本不夠。那些往事雖然已經不再打擾他的夢境，但總會在生活中影響他。比如，他還是沒辦法相信別人。
不過，陸星雲是個例外。
池牧不再任由思緒擴散，他怕自己陷在情緒裏出不來。
回到屋裏，他坐下準備休息會兒，大概是方才想了太多，以前的許多事情又奇跡般地出現在記憶裏。
他想起來，小時候，也是這樣的鄉下小院。有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每年夏天都會來她外婆家過暑假。每次過來，都會找他玩。明明還是屁大點的小姑娘，記憶力卻很好，不管他長高了多少，都能記着他，還能準确地找到他家。
小姑娘五歲那年，他正好十歲，弟弟剛出生五個月。作為家裏的老二，哥哥已能幫父母幹活，而他只能在家照顧弟弟。
那年暑假，別的小朋友都到處瘋玩，而他整日得圍着弟弟身邊轉。幸好還有她來找他，圍着他問東問西，對什麽東西都很好奇。暑假的某天，他剛開始對星空産生了濃厚的興趣，自己都還一知半解時，她就纏着他問東問西。後來他被問怕了，只好哄她，要是能乖乖地不問問題，他就教她認大熊座。
不出所料，她沒有忍住問問題，而他下意識地松了口氣，為自己的機智高興不已。
後來，當他能辨認出大熊座時，他已經被離開，在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父母”生活。而纏着他問東問西的小姑娘，早在他的記憶裏消失。
可他還記得，有條件看書學習星空時，他第一時間看的是大熊座。那時他還不懂，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這樣的夜晚，陷在回憶裏的人又何止池牧。
陸星雲已經做過無數次這個夢了，夢的次數多了，她幾乎要麻痹自己，這就是夢，而不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夢裏，她還只有三歲。這個年齡段，許多人的記憶都還是空白，而她卻清楚地記得那天。
陸星辰周歲宴，陸家和陳家的親戚讀趕來參加宴會。陸家素來重男輕女，陸星雲出生時所有人都對陳麗娟指指點點，現在兒子出生，夫妻倆自然要大辦特辦。
那天來的人很多，小小的陸星雲被擠在人群中，眼前只有各式各樣的腳。好不容易憑着小身板擠到前面，她才知道為何大家突然開始熱烈鼓掌，原來陸星辰抓周抓到了錢，屋裏的人叽叽喳喳，紛紛在道喜，說陸星辰以後肯定賺大錢，到時候千萬別忘記家裏的窮親戚，還有人說娃娃長得俊，以後說不定能當大明星，總之誇贊聲不斷，幾乎要将陸星雲淹沒。
抓周結束，衆人都去吃飯。陸星雲終于能喘過來氣，而心情很好的陳麗娟也終于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女兒。
“星雲，過來看會兒弟弟，我要去招呼你舅舅們。”
陸星雲很高興陳麗娟還能想起自己，朗聲答應，蹦蹦跳跳地跑去床邊看熟睡的弟弟。她邊看邊想，弟弟真可愛，難怪他們都喜歡他。
害怕陳麗娟責備，她不敢亂跑，一直站在窗邊盯着弟弟，看着看着自己不知何時也睡着了。
後來，她是被哭聲吵醒的，等她轉身去看弟弟，沒見到人影，她仔細聽哭聲是從下面傳上來的，她扭扭身子，趴過去看，還未看到人，門就被大力推開，随着進來的是暴怒的陸國強和陳麗娟。
後來現場很混亂，她看到了很多血，還有許多親戚急匆匆地往屋裏擠，看了眼弟弟後就用憤怒的目光看着她，有的人甚至還罵她，陸國強也跟着罵，後來不知誰吼了句“救護車來了”，房間才安靜下來。
而小小的陸星雲也被衆人遺忘了。
直到很晚，陸國強和陳麗娟才抱着陸星辰回來。
她不懂為什麽，所有人都不問青紅皂白，直接指責她，說她是因為嫉妒弟弟才故意将他推到地上，她想解釋，但沒有人聽。
爸爸媽媽回來了，她一定要第一時間解釋。可是等待她的卻是陳麗娟地暴揍。
“陸星雲！弟弟還這麽小，你怎麽忍心推他！這麽大的傷口，還是在臉上，你讓他以後怎麽當大明星！”
大明星……對，她想起來了，有個叔叔說陸星辰以後是要當大明星的。
“你這麽小就知道嫉妒，以後豈不是要拿刀殺你弟弟了！你個小白眼狼！”
陳麗娟揪着陸星雲的領子，就是一頓揍，全完不考慮小孩子的承受力，陸國強也不攔着，甚至還會加入戰鬥，拉起衣架使勁往屁股上抽。
陸星雲被揍得沒力氣了，也忘記了疼，腦海裏只記得一句話：陸星雲，你欠你弟弟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直到現在，她還在償還陸星辰和父母。
只是，到了現在，她真的還欠他們嗎？即便是她，也辨不清了。她只是延續着以前的習慣，無止盡地滿足他們。
“嗚……”
她聽到自己哭了，可她以為是在夢中，直到溫熱的大手撫過臉頰，将淚水揩去。
“星雲。”
她睜開眼，眼前全是水霧，慢慢地她才看清眼前人，池牧正擔憂地看着她。
就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她醒來看到池牧，恍惚間忘記了夢裏的痛苦……她貪婪地望着他，身體緩緩地靠近，終于，她鼓足勇氣，一頭紮進懷裏。
如果以後每個被夢魇纏繞的夜晚，醒來都能見到他該多好。
“星雲……”池牧聲音發顫，擁着她的力道緊了又緊，恨不得将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嗯……”
“不管你清醒與否，我都希望你能明白，我接下來所做的事情都是經過深思熟慮而不是一時沖動。”
“嗯？”
陸星雲還未清醒，反應有點慢。她從懷裏探出頭，想要看清池牧，沒想到眼前瞬間被黑暗籠罩，她尚未反應過來，就感覺到柔軟的唇帶着顫抖，略過臉頰，來到唇邊，輾轉碾磨。
她徹底懵了。
池牧怎麽會親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