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回家,才剛打開門就聞到一股強烈的煙臭味。門口一雙劣質皮鞋分散擺開,嚣張地壓在母親陳舊卻幹淨的白布鞋上。
我瞬間氣不打一處來,就差甩了包沖進去趕人走了。卻不待我爆發,一擡頭便迎着母親開朗的笑顏。“然然,你回來啦。”
那一瞬間,我的氣像是氣球被紮破大洞,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世上,有什麽,能比得過母親展演一笑呢。
即便是在昏暗的燈光下,看着母親舒展開的眉頭,壞心情怎麽都能一掃而光了。
我伸出雙手緊緊抱住她:“媽,我回來了。”
母親溫柔地拍了拍我的背:“快進來吧,剛做好飯,你舅舅還等着吃飯呢。”
舅舅。呵——
倒不如說是只會吸血的蟲吧。成天無所事事卻只會找自己親妹妹要錢的雜球一個。
眼睛掃過整間屋子,剛擺好菜的桌邊趴着一個人影,雙眼深深地陷進眼窩,眼裏的渾濁堪比下水道的污水,枯燥的頭發像是好久沒整理過的稻草堆,瘦骨嶙峋仿佛是一具會動的幹屍。
這樣的惡心感,讓人不願再看一眼。
我默默走回自己房間關了門,只對着門口擔憂的母親說道:“媽,你們吃吧,我現在不想吃。”
“喂我說你,”房門被人用力拍了幾下,粗噶幹澀的嗓音咯得我不由起了雞皮疙瘩,“蘇然你這是什麽态度啊?舅舅來了你都不問聲好是嗎?”
我仰躺在床上,盯着昏黃的燈光,翻身将自己狠狠埋在了枕頭底下。
夠了。真是夠了。
肮髒污穢的人,你有什麽資格自稱是我舅舅。連母親萬分之一都比不上的敗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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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聽到幾聲重重的拍門聲,然後是那人狠狠啐了一句什麽,便沒了聲響。
真累啊。我狠狠抽了下鼻子,緊緊抱住被子,弓起了身子。
于是這樣不知覺時就已經睡着,半夜被漏水的龍頭水滴的聲音吵醒來,才發覺這時已是月上梢頭。客廳傳來毫無顧忌的呼嚕聲,隔着房門都能聽得清楚。我披起外套厭惡地皺着眉頭打開房門,在月色照耀下望見沙發上仰躺着一個影子,那雷大的呼聲就是這家夥發出來的。
還沒走。
到底是要怎樣。
盡管是千萬個不願再見到這人一眼,可一想到母親含着笑看着我的雙眼輕輕搖着的頭,千般怨念終于也只是化作了沉沉一聲嘆息。
帶上房門,心裏的疲倦翻湧而來。我直直倒在床上,抱住被子很快便沉入了夢鄉。
周末的意義,大概就在于那能擁抱着母親的溫暖和在美術館靜靜欣賞着好畫的時光了吧。
昨兒下了場小雨之後,天意外地晴了。我望着初升的太陽,看了眼熟睡的母親,悄悄帶上了門。因為要應付總是來要錢的舅舅,母親大概也累了。我拽了拽背包,心裏有些東西越來越堅定起來。
去到美術館的時候,美術館才剛剛好開門,由于每周日美術館都會開一次小展覽,我便去得很勤,很快與工作人員都混了眼熟。這時候我在館裏打些小零工,賞畫之時還能賺些小錢,心裏還是挺樂悠。
保衛處的大叔擺着手給我打招呼:“蘇同學又來啦,聽說明天要辦個什麽海歸畫家的畫展,今兒可有得你忙咯!”
我朝大叔笑了笑:“知道了,謝謝大叔。”
是以何心态面對那樣一張張開朗的笑顏。即使自己心裏多陰澀晦暗,叢草衆生。
館長似乎預料到我會來,在館辦公室悠閑地喝着茶。我敲門進去的時候,和藹的老人正捏着小瓷杯細細聞嘗着杯中清綠的茶水。
老人伸手招呼道:“然然,你過來。”
這個老人,一直都是如此寵溺般叫我然然。
心裏不知是何種情緒,讓我低下重重的頭,坐到了一邊的沙發上。
老人遞過來一只透明瓷杯,清綠色的茶水泛着熱氣,将杯子染得透了綠。“來嘗嘗,新進的碧螺春。”
我點了點頭,細細啄了一口。
我本是不懂茶的,我自認為自己只是粗人一個,并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有這樣細細品着茶的時刻。我疑惑地看着老人,又聽到他笑:“看來你還小,喝不出什麽。就先去做事吧。”
聽到這話,本不應該有壓力的我仿佛松了口氣,告了別便退出了辦公室。
展覽廳裏新來了一批畫,大概是剛送過來未來得及擺放到展覽櫃裏,這樣一幅幅鮮活的畫沒有那層阻隔的玻璃,讓我不由湊近了自己觀察起來。
大概這是位現實的年輕畫家,每幅畫都在展示着兩個極對立的面。繁華熱鬧的大街與枯枝落葉,溫暖安心的一家與窮困落魄的醉鬼,孩子歡樂的笑與躲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小醜。
是要對這個世界看得多透徹呢。
是不是也覺得蒼涼得不忍觀望。
正要擡腳離開,卻在轉身的瞬間瞄見另外一幅畫,那懾人的漆黑讓我着了魔般抑制不住內心的悸動,向着它走去。
畫裏是一只狗,在漆黑的背景,毫無星光的夜裏,在路燈下的廢墟裏,以傲人的姿勢面對着眼前的一切。它那麽氣勢淩人,如果沒有看到那雙透着凄涼的琥珀色眼睛。路燈的燈光将近消失處,有個小小的人影,除了被夜風吹得鼓起的衣衫,不論表情還是面目都是一片空白,寂寞地望着那路燈下的狗。這樣看着,卻不知為何,就驀然有股感傷升騰起來。
表面強勢不可一世的,恰巧是最沒人懂得其內心凄涼的。于是這世上,強者都是孤獨的。
我不自主地緩緩伸出了手,觸上了那幅畫。
這雙眼睛,不管怎樣看都遮不住的凄涼,仿佛與我的思想纏結起來,在那深黑的夜裏無聲地共鳴。
我幾乎溺死在這畫裏。
“咔嚓”一聲,清脆的快門聲将我拉回了現實。猛然回頭,逆着光向的我看不清來人是誰。我慌張地站起身,心陡然跳得厲害,好像自己的秘密被人窺視到一般緊張得抓住了衣擺,在意識到被來人注視着時更是窘迫得此刻只想飛一般逃走。
來人笑起來:“你也喜歡這幅畫麽?”
我訝然擡頭,才看到這人的清俊的長相。望着面前這個滿臉笑容的人,我像是平生第一次這樣慌,緊張得都不知道手該怎樣放。這般無措的情況下,我終于只能咬牙埋着頭逃離了美術館。
直到跑出幾百米遠,我才慢慢停下逃跑的腳步。一回想到剛剛那人的滿臉笑意,就好像自己整個人都已經被看透般在空氣中都無所遁形。
這大概就叫倉皇而逃吧。
以往只會冷眼瞧着別人的窘态的我,從沒想過的我,也會有這樣一天。
已不知再是什麽心情,我腳步沉沉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