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閉關養傷
日落時分, 朔燼攙扶着沉陵走出了洞穴。
他垂眸看向昏迷過去的落魄劍修,思忖着将人丢在路邊的可能性。
“分明是你求着要留下,還要本尊費力背你。”若非他探過沉陵的經脈, 簡直要懷疑對方是在裝暈。
朔燼擡起手,将歪倒在自己肩上的腦袋往外撥開。于是,那傷重昏迷的劍修便毫無知覺地換了個方向側首, 又因為無力支撐,脖頸呈現出不自然的扭曲。
朔燼定定瞧了一會兒,伸出手,重新将某顆腦袋扣回了肩上。
——就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還想給他做佩劍?怕是連石頭都劈不開吧。
出了低谷廢墟,光線驟然明亮了起來,朔燼眯起眼睛,想到近期流傳甚廣的話本謠言,覺得就這麽将人背回去不太妥當。他低聲罵了句“麻煩”,便使了個障眼法, 避開大小妖怪,将沉陵悄無聲息地帶回了洞府。
他将人放到床上的動作稱不上輕柔。
沉陵于昏迷中發出幾聲含混的呓語, 眉頭緊蹙,似乎忍受着極大的不适。
朔燼皺眉, 俯身探了探他的額頭, 又抓住手重新把了次脈——還是先前的脈象, 蠍心毒刺正在緩慢地消解, 是好轉的跡象。只不過,拔毒的過程并不輕松。
這時, 洞府幾步之外傳來腳步聲。
朔燼斥道:“誰?”
外面的小妖被吓了一跳:“大、大王,山外有訪客, 還遞了拜帖。”
訪客?他素來不是喜歡結交的性子,往日裏倒是有前來投靠的山野小妖,算不得大事。
即便有居心叵測之輩,只要入了東術山,便盡在他神識覆蓋之下,翻不起風浪。
小妖問:“要不……小的把拜帖給您送、送進來?”
朔燼:“不必!”
當務之急可不是什麽莫名其妙的訪客。
他低頭看了眼床上人事不知的某劍修,心道:要被底下哪只不守規矩的小妖撞見了,怕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朔燼煩躁地踱了幾步,揚聲道:“今日起,本尊閉關三月,不見外客。東術山諸事,交由雲東做主。”
小妖困惑:“啊?大王,可、可是……”
“沒什麽要緊的事,就別來擾我,快滾!”朔燼不耐煩了。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後,屋外安靜了。
勤勉修煉的好處,就是閉關可以不挑日子。在這一點上,東術山的小妖們總是很知趣。
蒼狼十分謹慎地下了幾道閉關時常用的封閉禁制,确保不會有哪個不長眼的妖怪随意闖進來。
“閉關這些時日,勞煩狼王照顧了。”一道聲音悠悠響起。
朔燼回頭,就看見沉陵不知何時已經醒了,當即警惕道:“你何時醒的?”
沉陵斜靠在枕上,面色虛弱:“方才吐出幾口毒血,好受些許,便醒了。”
朔燼眼皮一跳,果然看見床邊有血跡。
“傷的這麽重,便少說話,安靜些。”他就近找了個蒲團,沒好氣道,“左邊櫃子裏有一些藥,你自己看着取,別指望我會照顧你。”
說完後,朔燼便真如所說一般閉關入定了起來。
沉陵等了片刻,确信朔燼不打算搭理自己,也不氣惱,曲肘支起身體,緩慢地下了床。他從櫃中取出靈藥,一番辨別後選了幾顆吞服。
回首望向角落裏的蒼狼,見蒼狼仍是閉着眼睛一動不動,仿若一尊人形石雕,臉上猶帶幾分不滿神色,只差寫上“生氣”二字。
——瞧着像極了那些脾性糟糕、心腸冷硬的惡妖。
但這“惡妖”卻将惹惱他的罪魁禍首引進了洞府,還讓出卧榻,自己卻縮在一處小小的蒲團之上,獨自生着悶氣——就連發脾氣都不得其道。
沉陵心下一軟,踱步走到近前,蹲下身靜靜凝視了片刻,直到那閉目斂息的大妖面露薄紅,他方才退離稍許,坐到旁邊的蒲團上,調息化解藥力。
朔燼:“……”
蠍心刺毒性難除,兩人閉關第三日,沉陵方才将毒逼出了七八,他睜眼之際,就察覺到身側蒲團上空空如也。
擡眼望去,朔燼正盤腿坐在床上,離得遠遠的,翻看着不知名書冊。
“醒了就把桌上的藥喝了。”
朔燼察覺到動靜,知曉沉陵醒了,眼睛都沒擡一下。等到沉陵将藥喝下,才繼續道:“既然好了,明日你就搬離這裏。”
“一醒來就聽到狼王的驅逐之語,着實有些傷心。”沉陵走過去,俯身認真道:“我已脫離禦道劍門,現下無處可去了。”
“好一個無處可去,劍門的人巴不得你即刻回去呢。”朔燼面無表情道:“死皮賴臉這一套,本尊不吃。”
兩人四目相對了片刻,沉陵道:“也罷。”
他似乎認清了處境,領下逐客令,轉身朝外走去。
朔燼:“……”
朔燼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不自覺坐直身體,捏緊了手中的書冊。
竟然……如此輕易,就走了?
他震驚地望着消失在門外的背影,怒火“噌”地竄起——虧他還擔心對方硬賴着不走,連說辭都準備了好幾份,好讓他知曉欺騙自己之事絕不可能輕輕揭過!
可他竟然就這麽走了?!
走了……
朔燼心中猛漲的怒氣很快又散去,慢慢地湧上幾分酸澀,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他甩手扔下《妖毒冊》,撤去了洞府禁制,提前結束了這場預計“三個月”的閉關。
誰知剛出洞府,冷不防撞上一張熟悉的臉。
沉陵站在門前,見朔燼出來後呆愣的模樣,輕笑道:“上次來時我就覺得這裏地勢寬闊,可以再搭建一處屋子。狼王若是不許,這棵古樹枝葉繁茂,足夠替我遮風擋雨了。”
朔燼聽懂話裏的意思,心情被攪弄得上上下下,又覺出幾分懊惱,于是狠狠瞪了沉陵一眼:“你倒是不把自己當外人。”
沉陵挨了記眼刀,也知曉這般舉動屬實有些無賴,尴尬地咳了一聲。
朔燼掃了眼洞府外的所謂“空地”,心道這是他化成原形打滾曬太陽的地方,可不許有什麽破屋子搭在這兒。
他問:“你是非要賴着不走了?”
沉陵點了點頭。
朔燼:“……”
兩人四目相對,山林間一時靜默。
最後,朔燼背過身,重新把自己關進洞府內,似乎是又生起了悶氣。
夜間時,星辰透出斑駁亮光,自小窗灑入屋中,映照出卧在床底的蒼狼輪廓。
蒼狼原形十分高大,此刻蜷縮着身子,顯出幾分頹喪。三角耳朵忽而立起,忽而垂下,偶爾抖動幾下,昭顯出主人的心不在焉。
洞府外沒有半點動靜。
朔燼不想放任自己過于在意,思緒卻總是忍不住飄過去。說起來,那家夥餘毒未清,他匆忙驅趕确實有些不近人情。但他秉性如此,那家夥也不知道說幾句好聽話,若是哀聲乞求一番,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不知過了多久,地上的蒼狼借着夜色隐藏身形,悄悄探頭望向了窗外。
原以為沉陵已經施法搭建好了屋子,結果空地仍是空地,人還不見了蹤影。
蒼狼神情微怔,仔細望去,終于在那棵古樹底下看見了盤腿入定的劍修。
它歪了歪腦袋,收回目光後就近卧倒在蒲團上,細細思量。
都是坐鎮一方的當世大能了,就算中了毒,也是在好轉的,不過是風餐露宿修行一夜,又不算什麽大事。
何況——蒼狼甩動尾巴,将毛絨絨的腦袋枕上去——也沒聽說過一柄劍需要住處呀。
片刻後,它又原地滾了半圈,氣惱地撓了記地面。
一個名聲斐然的劍道尊君,不去宗門裏坐享後輩的敬崇禮儀,非要跑到妖怪的地盤裏看妖眼色,真是吃飽了撐的愚蠢透了!
蒼狼站起身,磨了磨爪子,它倒要瞧瞧這個背信棄義的騙子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蒼狼走到沉陵跟前,撇了撇嘴,喚了聲:“沉陵。”
沉陵沒有回應。
不理它?
蒼狼狐疑地湊上前去,發現對方額間布滿細汗,像是運功到了緊要之處。蒼狼皺眉,急忙又喚了幾聲:“沉陵,醒醒!”
它伸出前爪,搭在沉陵的丹田處,清晰地感知到有幾處氣勁正在丹田內纏繞沖撞,意識到沉陵可能是驅毒出了岔子,便也顧不得其它,輸送去一道靈力,幫着牽引梳理起雜亂的氣團。
很快,沉陵側頭吐出一口黑血,睜開眼睛,看到了一顆毛絨絨的狼腦袋。
此時他尚不知問題的嚴重性,睜眼後第一件事便是抓住了那只輸送靈力的爪子,輕輕捏了捏,笑道:“許久以前,我就覺得世上萬千妖怪,若論原形,沒有幾個能及得上狼王。”
蒼狼被誇得沒有防備,愣了愣,抽回了爪子,就這麽維持着狼身。等回過神來了,蒼狼立即罵道:“你方才差點要死了,竟還有心情評論本尊的原形?!”
沉陵眨了眨眼,以拳抵唇,虛弱地咳嗽了兩聲,道:“那毒有些難纏,我便換了種法子,只是看着兇險了些,不妨事的……不必擔心。”
“看着兇險?沉陵尊君,你拖着一身傷賴在我這兒,一口一句‘不妨事’、‘快好了’,讓我別擔心,還很有骨氣二話不說地跑到外頭吹冷風,真是好生厲害!”蒼狼拔高了聲音,語速越來越急,“你若真想我好過些,就不該出現在我眼皮子底下!”
沉陵在這連珠帶炮的罵聲中,漸漸收斂了态度,正襟危坐地聽着。
蒼狼看不慣他這副逆來順受的作态,又覺得自己發那麽大的脾氣屬實沒有道理,于是收了聲,就這麽氣鼓鼓地蹲坐在沉陵跟前,用一雙熠熠生輝的獸瞳瞪視着。
沉陵真誠道:“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