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條腰帶
沉陵認錯的十分果斷, 但朔燼不吃這套,他氣沖沖地将人重新拽進屋內,就着昏黃的燭火, 接連給人喂下了三大顆驅毒丹藥。
丹藥的味道很是刺鼻,沉陵全程不敢多言,任憑對方一顆一顆塞給他。
沉陵:“多謝。”
朔燼冷冷道:“你要是死在東術山上, 傳出去就成了本尊在作惡行兇。我可不想那群傻劍修們前仆後繼地過來尋仇!”
沉陵仰頭望着身前嘴硬的大妖:“你記挂我的傷勢,是不是?小燼,你明明擔心我,何必總說些冷硬的話将我推開?”
朔燼低聲反駁:“你倒是會往自己臉上添金, 誰擔心你了?”
沉陵松開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滿是無奈。
朔燼見不慣他裝腔作勢的模樣,陰陽怪氣道:“說起來,我第一次以原形現身時,你認出我了嗎?”凡人方承陵自不會發現什麽端倪, 但是一柄成了精的劍,想要識破他的妖身則并非難事。
沉陵一愣, 來不及多想就點了點頭。
——果然。
“那你就由得我變成小狗,在你跟前裝憨犯蠢嗎?”朔燼皺起眉頭, “不對, 分明是你故意扮可憐騙我扮小狗!”
這舊賬翻得毫無征兆。沉陵回想起過往種種, 心虛地垂眸:“你在我懷中撒潑打滾時, 不也挺開心嗎?”
朔燼揉了揉眼角:“住嘴,不許提!”
不提時還好, 如今一提,蒼狼立刻想起自己曾經年少無知, 仗着有一身無人認識的厚實皮毛,扮作灰色小犬在‘方承陵’跟前将各種沒臉皮的事都做盡了。甚至有幾次為了不被懷疑,它還……還學凡間小狗搖過尾巴!
沉陵也想起了過往情景,眼底流露出幾分笑意。
朔燼惱怒道:“你是不是很得意,見過我愚蠢丢臉的模樣,覺得可以拿捏本尊了?”
“當然不是。”沉陵意識到再不說些什麽,蒼狼大王就真要翻臉了,他搖頭無奈道,“你啊,面皮這般薄,我何時笑話過你,你不也常用我切果子挖泥土嗎?”
這番勸慰毫無效果,朔燼只覺得一口怒火堵在了嘴邊,想要辯駁又無從說起,半天憋出一句:“那不一樣。”他當時又不知道方承陵是柄劍!
沉陵不敢反駁,繼續哄道:“要是想禦劍飛行,我還能背着你。天下再沒有比我更快的飛劍了。”
朔燼扯了扯嘴角,有些痛苦:“別說了,忘記原形這件事吧。”他一點都不覺得踩着沉陵飛是件愉快的事。
沉陵:“……好。”
經此一敘,朔燼似乎有些懊惱,他在沉陵身側坐下,一時不想說話。
室內陷入一片靜谧。天邊明月悄然升起,透過窗隙,落下滿地柔光。
沉陵想,如若此刻是蒼狼原形,披上這層銀光,必然是流光華彩,美不勝收。不過,縱然沒有那一身漂亮的皮毛,人形時的黑袍大妖也仿佛鍍上了一層冷白的光。
——真漂亮。
“你幹什麽?!”朔燼猛地側過頭,瞪向沉陵不知何時擡起的左手。
沉陵沉默了片刻,到底是沒忍住,一把将這個壞脾氣的大妖扣住。
朔燼面露不滿,當即就要發作,忽然身前一空,沉陵已不見了蹤影——只餘一柄光禿禿的長劍歪斜地靠在自己懷裏。
很快,沉陵疲憊的聲音自腦內響起:“應是藥效起了,有些困乏。小燼,我先休養小憩一會兒。”
朔燼:“……”
辰極劍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圓環,扣挂在他的腰帶間。朔燼扯了扯,發現圓環首尾相銜,沒有缺口。
他冷笑一聲,直接去扯自己的腰帶。
黑色腰帶很快被大力扯散開來,只需輕輕一抽,便能将其從圓環中取出。他只覺得沉陵此舉實在愚蠢——以為扣在腰帶上,自己就沒有辦法了嗎?
正當他準備動手時,那柄冷硬的長劍倏忽變成了軟劍,從腰間穿繞過去,将他圍住。須臾片刻,辰極劍漆黑的劍身開始變化,浮出精美紋路。
朔燼仔細辨認一番,發現竟同他腰帶上的花紋如出一轍。
他十分震驚:“你發什麽瘋?”
長劍無聲無息,靜靜纏繞在腰間。
朔燼伸出手指試探地碰了碰。
——軟劍紋絲不動。
朔燼皺眉:“你休養便休養,纏着我做什麽?”
以前怎麽沒發現這人如此厚臉皮?
蒼狼大王被這番無賴操作弄得沒了脾氣。他試着撥開辰極,誰知稍一用力,竟有斑駁裂痕自劍身浮現。
他立刻停下動作,發現裂痕仍在,便又用指腹觸碰了幾下。
“怎麽回事?”
難道是辰極劍年歲太久,材質不堅了?
他對金銀鐵礦成精的事情并不精通,想拽沉陵出來問話,也不得其法。
朔燼又不死心地喚了幾聲,惱怒地發現對方竟一副裝死到底的架勢。
“快松開,本尊不趕你就是了。”
腰間一緊,辰極劍非但沒有松開,反而收緊了一些。
朔燼危險地眯起眼:“……沉陵。”
辰極劍芒閃過,沉陵的聲音終于響起:“狼王妖法強盛,靈力環身,便讓我留在身側安養神魂吧。”
朔燼面無表情:“那裂痕是怎麽回事?”
沉陵嘆了口氣:“陳年舊劍,總是比新劍更易摧折。”
朔燼:“……上古兇劍還會壞嗎?”
沉陵:“狼王若是使力,辰極自然不敵。”
朔燼沉默了。
——既能變花紋,又能變裂痕,還能花言巧語胡攪蠻纏,看來蠍心刺也不過如此。
他盯着腰間的辰極劍看了一會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片刻後,阖目嘆了口氣,盤腿坐在蒲團上調息起來。
朔燼不知自己是何時睡過去的。清晨醒來時,外面已天光微亮。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沉陵就坐在床邊,手裏翻看着不知名書冊。
他驚醒過來,掀開被子一看,腰間的長劍已經不見了。他攏了攏松散敞開的裏衣,慢慢坐起身。
“你醒了。”沉陵收起書,朝他看過來。
朔燼有些回不過神:“你肯變回來了?”
沉陵笑着道:“休養夠了,自然就變回來了。”
——好像昨夜他真的是因為藥效發作而化出劍形一樣。
朔燼見他恍若無事發生的模樣,悶聲道:“真是個道貌岸然的混賬。”
沉陵彎了彎嘴角:“不如此,怕是要被掃地出門了。”
他湊得極近,近到朔燼能夠看清他眼中映出的自己。這樣的距離喚醒了一些不屬于“朔燼”的記憶。作為沉陵道侶的雲郎,時常能趁沉陵不注意貼到近處,進而仗着道侶身份說一些無傷大雅的癡話。
“說得動聽。你那麽想做本尊的道侶,為何卻對‘雲郎’百般冷淡?”
屬于“雲郎”的過往太過羞恥,朔燼刻意地不願多回想那段矯揉造作的可怕記憶,但這不代表自己真的忘記了。
那個由咒術催生出的虛假幻影,在咒術消解的那一刻,融入他的記憶,成為了他的一部分。
雲郎就是他,他卻不是雲郎。
朔燼問:“還是說,如果我變成那樣的性子,你就不會繼續糾纏下去了?”
“好奇的話,狼王不妨試一試。”沉陵看着他,眼底帶着淡淡的笑意:“雲郎清晨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尋我,尋到我後,就會……”
“夠了。”朔燼制止他往下說,顯然也想到了接下去會發生什麽。
“我自然知道雲郎是你。”沉陵笑意更深:“我也樂意做些趁人之危的事。”
朔燼:“……”
沉陵認真地看着朔燼。
“可我是想和你解開前隙,長長久久的。”
這番近乎剖白心跡的話語讓朔燼沉默了許久。
那個懵懂無知的嬌弱爐鼎終究是消失了。他存在時最大的煩惱便是心上人的疏遠冷淡,消失後也只留下了一抹極淡的心緒,仿若一陣輕煙,倏忽而過。
“嗒嗒嗒……”
山間傳來一串腳步聲,驚起枝頭鳥雀,“嘩啦”飛作一團。
談話中的兩人同時回過神。
朔燼道:“有妖來了,你先躲起來。”
沉陵十分配合,瞬息間化作軟劍模樣,穿繞過朔燼的腰身。
“……”
朔燼面無表情地看着這條新鮮出爐的“腰帶”,臉色慢慢黑沉了下來。
小妖一路奔跑,到達山頂時累得氣喘籲籲。他剛準備開口,便看見身前洞門突然打開,蒼狼大王從裏面走出,面色陰沉得可怕。
“本尊不是交代過不許打擾嗎,為何還敢上山?”
小妖駭然俯身跪拜:“大王,大王,不好了!”
朔燼最煩聽這個:“何事?”
小妖語氣焦急:“前幾日遞拜帖的那群人遲遲不肯走,方才他們在山腳遇見了白虎大王,現下已經打起來了!”
朔燼皺眉:“白斛輸了?”
小妖一愣:“那倒沒有。”
“既然沒輸——”朔燼不滿:“這種小事也犯得着告訴本尊?”
尋釁挑事之徒罷了。上了山,實力不濟者皆會受到他的神識威壓,何況他們還撞見了白斛,那就更省得他去動手了。
“可也沒贏啊大王!”小妖壯起膽子,仰起臉望着朔燼哭嚎了一聲。
朔燼:“……”
小妖悲痛道:“白虎大王都說了,是那群劍修的長老趁妖之危,在人界哄騙大王與他結了婚契!小妖們原本不清楚,如今得知真相,怎能忍下這口氣?自然是要祭法器同他們拼個你死我活的!少主本還想勸架,此刻也不勸了,命小的趕緊通傳,好讓大王親自殺下山去,報仇雪恨!”
最後四字擲地有聲,重重砸在心頭。
朔燼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後退半步,聲音氣到發抖:“你、你胡說什麽?”
小妖義憤填膺道:“大王,小的這就陪您下山殺光他們!您在外受辱之事,東術山上下都咽不下這口氣!”
朔燼眼皮直跳,他扶了扶額頭,勉強理了理思路,試圖冷靜下來:“本尊何時被哄騙,又何時受辱了?”
小妖道:“那群劍修忒不要臉,非說大王将他們長老藏進了洞府!我呸,大王怎麽可能看得上人族?而且,都是做長老的人了,想來也不年輕,興許和綠雲湖裏的龜妖差不多!”
朔燼眼看着那小妖嘴皮子上上下下,只覺得心中怒火也噌噌暴漲:“住、嘴!”
小妖一愣,急忙收聲,而後小心翼翼地偷瞧。
朔燼強忍住怒火,磨了磨後槽牙,問:“白斛究竟還說了些什麽?”
小妖深吸一口正要回話,冷不防一道氣勁襲來。
他眼前一黑,心中茫然,瞬間昏倒在地。
朔燼面色猙獰:“罷了,還是不聽了!”再聽下去,怕是要大開殺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