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重逢之日
小妖口中的“市集”其實是一座城。
人界有城池, 妖界也有。只不過人間城池是安家之所,妖界的城池則是易物交換之地。妖界衆生不似凡人般為生機所迫,但也有各自的目的和心思, 大多是為了換取合适的機緣功法,或者丹藥靈植,亦有買賣消息的。也因此, 當地的妖們更喜歡稱這類小城為“市集”。
朔燼占據東術山後,并不熱衷于湊這些熱鬧。此刻也斷然不會因為小妖的幾句胡話便調轉下山前往“市集”。
能被一只小妖一眼看穿劍修的身份,那這劍修未免也太沒用了。
朔燼繼續往山上走去。他斂去氣息,隐匿行蹤, 孤身一妖回到了洞府。
自高處俯瞰,能見到連綿青山,無邊天穹。從前他最喜歡閑來無事觀天賞山,提升心境,如今瞧了許久,卻始終覺得煩悶不已。
直到遠處晚霞赤紅, 朔燼的心情已是糟糕透頂。
日落月升,又是一天過去。
自他與沉陵撇清關系已經過去數日, 若非他身上還留着一枚流雲合籍印記,他甚至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氣死妖的噩夢!
沉陵到底想幹什麽?
他做了那麽多年的劍門尊君, 為何忽然就舍棄身份消失不見了?
他如此欺他瞞他耍他, 到頭來連個解釋都不給, 當真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嗎?
說什麽真心結契, 為侶為伴,到頭來竟是不了了之?
朔燼自認不願和沉陵扯些不清不楚的關系, 但對方如此幹淨利落地消失,實在可惡至極!
他當初就應該守在天塹出口, 等沉陵和衆妖打得差不多了,再沖上去好好報複的!
他怎麽就走了呢?
太不争氣!
怒己不争的蒼狼大王越想越氣——
“你在哪裏?”
朔燼的聲音冷得可怕,時隔多日,竟是他先用了神識傳訊。
許久過去,他并未得到回應。
朔燼皺緊眉頭:“死了?”
片刻後,沉陵的聲音終于響起:
“尚還茍活着。”
“啪——”蒼狼捏碎了桌子一角,語氣仍是冷然:“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沉陵:“我在妖界。”
朔燼:“……妖界何處?”
沉陵沒聲音。
朔燼強忍着怒氣:“本尊想了想,還是要見你一面,把話問清楚。”
沉陵仍是沒有回應。
這令朔燼的心情雪上加霜:“怎麽,不願意?”
片刻後,沉陵嘆了口氣:“一個月後,我會拜訪東術山。”
朔燼眼皮一跳:“不,就定在明日。”
沉陵道:“恐怕不行。”
朔燼當即冷笑:“你若不來,我就闖上劍門,殺幾個弟子洩憤。”
沉陵:“小燼……”
“別這麽叫我!”朔燼當即火起,“方承陵,沉陵尊君,辰極劍……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喚你,你又憑什麽叫我的名字!”
沉陵:“……我來不了。”
“好大的架子。”朔燼氣極反笑,“上古神兵化形就是與我等凡妖有雲泥之別,短短數月未見,我竟是都請不來你了嗎?”
沉陵:“對不起。”
短短的三個字,瞬間讓蒼狼靜默了片刻——而後暴怒地漲紅了臉:“誰要聽你說廢話!”
沉陵似乎在猶豫,緩緩道:“我此刻行走有礙,要養上些時日再來赴約了。”
朔燼一愣:“什麽意思?”
沉陵慢吞吞回道:“給我十日。十日後我一定來見你。”
朔燼皺眉:“你受傷了?”
沉陵仍舊沒有立時回答,
朔燼失去耐心:“你為何答話如此磨叽?怎麽,身份暴露,便不屑搭理我了?”
“只是一些皮肉傷。”沉陵的聲音終于響起。
皮肉傷?
怕是并沒有這般輕描淡寫。他早該猜到的,先是鎮壓天塹動亂,又是追殺流竄大妖,沉陵再厲害,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沉陵又道:“你我道侶契尚在,我若身危,你如何會感應不到?”
朔燼的确沒有感應到危險,流雲印記安靜地覆在手腕皮膚上,沒有絲毫異常。
沉陵:“別擔心。”
“少自作多情。”朔燼冷笑,“既然如此,你也不必來東術山了。”
沉陵沉默了。
“我來找你。”
昏暗洞穴之中,斂目調息的劍修向前直起了身體。他聽着神識內傳來的屬于道侶的冷硬聲音,終是壓不住騰升出的喜悅,放任自己露出笑意。
可他如今的狀況實在不适合迎接對方,剛想開口,卻聽見對方道:
“——找你解了婚契。”
沉陵:“……”嘴角的笑容忽然僵住。
三日後。
東術山西面。
朔燼撥開半人高的雜草,踩過滿地的碎石,徑直朝着一處廢墟走去——那是前任東術山之主的洞府所在。千餘年前,他被朔燼斬殺,一身妖力化作怨念瘴氣萦繞在山腳低谷間。
朔燼極少踏足背陰之地,小妖們也不喜歡待在這等“不祥之地”,是以此地十分冷清。
大妖瘴氣早就散得七七八八,反倒是植被異常茂盛。
他屈指彈在一根粗壯的藤蔓上,霎時縱橫交錯的綠色植株四散退去,露出了一個狹小的洞穴。
朔燼彎腰步入其間。
“死了?”
空曠的洞穴響起了聲音。
他一眼看見了倚在石壁上的人影,迎着對方怔愣的目光踱步接近。
“東術山不留外人,你竟敢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沉陵滿身血污,只一雙眼睛灼灼地盯着他。
朔燼避開了他的視線,屈身坐在了他的身側。
沉陵仍看着他,仿若一尊木雕,一動不動。
天塹一別,已隔月餘,兩人再次重逢,心境都有些微妙。
洞穴裏靜得可怕,朔燼等了許久,意識到那混賬似乎鐵了心地不打算先開口,于是不客氣地踢了一腳對方小腿,以作洩憤。
“見到我很意外?”
這跋扈的行為并未讓沉陵感到難堪,他露出幾分笑意:“你來了。”
朔燼:“既說了能找到你,我就自然有辦法。”
連夜研究合籍之說,才找出尋人秘法什麽的,他自不會與沉陵細說。
朔燼斜睨了沉陵幾眼,無情嘲諷:“瞧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
沉陵順勢接道:“慚愧。所幸我尚還存着半口氣,勉強能撐住解契後的反噬。”他撩開袖袍,露出手臂上的流雲印記——印記處,還有數道傷口。
朔燼一愣,扯過手臂察看:“怎麽弄的?”
沉陵放任手臂被抓着,笑着說:“蠍心刺,那妖怪慣會裝死,是我大意了。”
朔燼挑眉:“有毒?”
沉陵低眉斂目,輕聲道:“無礙。”
蠍心刺算不上什麽高明的妖法。但那妖能夠獲罪被關入天塹,自然不是尋常凡妖,所使的蠍心刺也多了幾分棘手。
妖毒入體,就連傷口都泛着青黑。朔燼并不相信“無礙”之說,他看向沉陵,細察之下才發現對方面色泛白,額間覆着虛汗。
“區區幾只妖,弄得這麽狼狽,真是沒用。”朔燼神情糾結了一瞬,運起妖力為他驅毒。他眉頭緊蹙,眼神稱不上和善,透露出幾許煩透了的意味。
他探入沉陵的經脈之中,發現毒刺已被清除,只是毒液四散,游走周身,好在被一股深厚的法力暫時壓制住了,不至于傷及性命。
毒性綿延不斷,想要徹底清毒,還想要一段時日。
朔燼思索着療傷之法,冷不防被人抓住了手掌。他回過神,發現不知不覺間沉陵已貼近至跟前:“……”
目光落在對方憔悴的病容上,朔燼終是按捺了下了一把推開的沖動,開口道:“放開。”
沉陵略一使力,拽着手掌把人拖進懷中——往體內輸送的妖力驟然斷開了。
?
朔燼愣神過後立馬就想掙開,肩上忽然一重,沉陵已經将下巴擱了上去。他似乎有些疲憊,聲音虛浮無力:“我如今傷重,阻不了你什麽。”
朔燼心中憋悶,陰陽怪氣道:“那本尊可要好好感謝那幾只妖了。不然以我微末道行,怕是真奈何不了你。”
沉陵仿若沒有聽出他口中的冷嘲之意,道:“你我的婚契,禀過天地,通曉過萬物。你如今記憶恢複,應當記得結契時的景象。”他一手握着朔燼的頸項,眼神有些許黯然,輕聲道:“雲郎不懂,但你應該是清楚的。”
朔燼疑惑:“什麽?”
結契時有什麽異象嗎?
蒼狼大王皺眉深思了片刻,才不确定地開口:“你是說,淩道峰後山一夜間草木凋零的事?”他挑眉道,“也不怕告訴你。本尊夜半失眠,繞着後山跑了數圈,誰想到你那破山上的草這般經不起折騰!”
沉陵:“……那些是自秘境中移植來的稀有靈草,本就不易存活。”他略作平複,安慰道:“一夜凋敝,也屬正常。”
朔燼狐疑地打量他,屬于“雲郎”的那點微弱心虛剛冒出點頭,就被蒼狼無情掐滅:“你到底想說什麽?”
沉陵默默放開了手,捏着朔燼的頸項與他對視了一會兒。
“紅光織霞,是極為少見的異象。”沉陵面露遲疑地問,“你……當真一點也不記得了?”
朔燼立馬想起來了,無語道:“這算哪門子異象?我東術山晴好之時,每日黃昏都能見到。”
“……我們結契的時候,已是日落月升,夜幕降臨。”沉陵眼底帶着幾分無奈與笑意,“原來狼王真的不清楚呀。”
朔燼一把撥開扣住後脖的手,目光不善。
沉陵意識到危險,也收斂了神色,但他沒有解釋異象,轉而說道:“小燼,你我前半生誤會重重。如今我這般讨嫌,也是自找的。”
“你知道便好。”大抵是沉陵的語氣太過鄭重,朔燼的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我觸碰過守境者的神識,大概猜到一些。”
這些由天地孕育,自靈石器物中生出的靈,往往比精怪凡人更易感知天道衍變,氣運變換。辰極劍尚未入世,便沾染了萬千孽障,自神智開啓,就被囚于一方秘境,直至……方承陵以瀕死之身闖入境中。
朔燼道:“你想離開照劍之境。”
辰極劍靈自誕生之初便待在一片方寸之地,不知過了多少年,才等來一個凡人方承陵。寄身凡人的須臾幾年,對辰極而言,卻是難能可貴的自由光景。
“你既已入世,自然不想再回去。”朔燼道,“當日你做出那樣的選擇,也許便是為了這番計較吧。”
天道對于兇性化靈之物總是多了幾分苛刻,設下重重限制只為了滅殺其存續的生機。而魏珣身負一國氣運,受天道眷顧,若是身隕,牽連之人必會遭受反噬。
沉陵道:“的确如此。”
“越是修煉,便越感到天道之下,萬物渺渺。”朔燼看向沉陵的眼睛,道:“那時我只覺得你說的氣運道機,都是虛無缥缈的東西,可如今,倒是能明白一些。”
辰極是天命之下的最大變數,它背負萬千孽障而生,本該在照劍之境中悄無聲息地湮滅消散,卻借着将死之人的軀殼逃入世間。
也許沒有辰極劍,蒼狼早已夭折在霜炎獸的爪下,而白狼雲卿也會在孤立無援之下被所愛之人背棄。
沉陵:“兇劍啓靈,背後是屍山血海。天道容不下我,我便伏低做小,以護佑天下蒼生,換自己的一線生機。”
朔燼笑了笑:“真想讓那些修士們聽聽,這就是沉陵尊君除魔衛道的原因啊。”
沉陵嘆了口氣:“但我還是錯了。”
他與天斡旋,不願再回照劍死地,也不想蒼狼犯下所謂“大錯”,做了自以為正确的選擇,卻失去了更為重要的存在。
“自你離開後,我便後悔了。”手臂的傷口開始發作,沉陵的呼吸陡然重了幾分,他阖目忍耐了一會兒,方才緩緩開口道:“沉陵尊君的稱謂,何嘗不是另一處照劍之境?”
朔燼倏忽睜大了眼睛,他隐隐猜到沉陵的意思了。
沉陵:“無論我怎麽修煉,也修不成克己知禮的聖人。”
朔燼:“……所以你離開了禦道劍門?”
沉陵:“我答應了守境人,替他照看門內小輩。我能破境而出,也有他的成全之恩。如今劍門勢起,我與他便算兩清了。”
“原來竟是這樣。”朔燼自嘲道,“你做了那麽久的劍門長老,離去之時竟只有一句‘兩清’。沉陵,直到此刻我才發現,你果真只是柄冷石鑄成的劍。”
沉陵噤了聲,臉上浮現出幾分說錯話的窘迫。
朔燼:“你誅殺謝道期兩次,一次毀身,一次滅魂,也算替我報了未盡之仇。那麽,你與我,是不是也兩清了?”
沉陵皺眉:“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也許是沉陵中毒受傷的模樣有些狼狽,也可能是經年往事令人唏噓,朔燼沒有嗆聲争執。
“我到底做不了執劍之人。” 沉陵的神情十分認真,“小燼,你來做辰極劍的主人,可好?”
朔燼不解地看向他,似乎在嘗試捋清“劍和劍主”之間的關系。半晌,他終于回過神,冷笑道:“我又不是劍修,為什麽要一把不稱手的武器?”
朔燼扭過頭避開沉陵的視線。
沉陵目光微暗:“我想守在你身邊。”
山洞裏沉默了許久。
“這幾天,我時常回想當年的事。其實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自以為是,覺得你必須站在我這邊。這本就是沒有道理的。”
沉陵一愣,對這番話感到意外。
朔燼道:“方承陵可以幫魏珣,也可以幫任何人,沒有誰能夠要求你做出選擇。你要是覺得內疚,覺得……背叛了我,那就大錯特錯了。”
“所以你大可以接着做你的劍門尊君。你當了那麽多年,就算只是為了守諾還恩,也應該習慣了這樣的身份。就連天道也承認了你的存在,如今你就是修行界的一塊鎮山石,守在大道正途上,再也不用去背負旁人的罪孽。可現在,你卻跟我說什麽……讓我做辰極劍主?做你的主人?這根本沒有必要。”
朔燼:“我雖然放不下以前的事,但也并未把你當做仇敵。滾回你的禦道劍門,別在我這裏裝可憐。”
沉陵:“你說的不對。”
朔燼瞪向他:“哪裏不對?!”
沉陵嘆了口氣:“我是辰極劍,請你做劍主,是想向你托終身,永為道侶的意思。”
朔燼:“……”
沉陵:“我說那麽多,只希望蒼狼大王高擡貴手,別輕易解了婚契。”他算是發現了,與這不怎麽開竅的大妖說話,需得開門見山,直剖心意。他們之間,經不起那些彎彎繞繞、含蓄婉約了。
沉陵擡起手——在朔燼震驚的目光下,重新托住了對方脆弱的頸項,輕輕一帶,就勾扯着不知所措的大妖向自己貼近。
“紅光織霞,是受天道賜福的姻緣。我願做你的佩劍,由你裝飾把玩……怎樣都好。”沉陵貼着朔燼的耳側,道:“便把我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