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再無瓜葛
謝道期又換了一副幹瘦的軀殼, 他閉目盤腿坐于爐上,無數妖力彙于體內,慢慢充盈身軀, 枯瘦的臉上泛起道道紅光。
“何苦呢?”謝道期慢聲道,“當年之事,牽連白狼, 不過是命數。”
他的身旁顯出一道幻境,古時舊城,一如昨日。
“易丘之國,本就氣數将盡, 雖有微渺機緣綿延國祚,但也只是不及萬一的機會罷了。妖魔侵城,是它注定的劫數。白狼與凡人結緣,妄圖更改天命,在她下定決心相助魏珣之際,她便注定入局。”
“我宗門先師, 苦心推演定下這得道機緣,豈容旁人幹涉。本道也曾好心相勸過白狼, 奈何她非要堕困私情,不願抽身離去。我便只好讓她認清人心, 以身贖罪。”
謝道期語聲悠然, 寥寥數語提及陳年舊事, 竟還帶了幾分惋惜。
“人妖不兩立, 本道不過順應天命,做了當時該做之事。逼她的是易丘子民, 殺她的是魏家人,你若怨我, 實在牽強。”
幻境之中,雲卿不慎露出妖身,魏府衆人驚懼膽寒,在雲卿寬言不會害人性命後,轉頭便延請道人相助殺妖。
彼時朔燼回了趟妖界,他對于自己離開後姐姐的種種遭遇并不清楚,只知道等他回來,城中百姓口中盛傳昭聖仙帝将在皇宮正門前以真火咒焚殺狼妖的消息。
他匆忙趕去。
高臺之上,被困縛住的狼妖已渾身起火,朝着立于昭聖仙帝身側的男子發出尖利的笑聲。
蒼狼永遠記得那一幕。
火舌一點點吞噬白狼的身軀,她身中禁制,不能人語,只癡癡望着高臺之上的魏珣。高臺之下,萬民歡呼,高聲贊頌着誅妖的功績。
那一天,蒼狼第一次起了殺心。
他現出原身,沖上火臺,一路碾碎了擋在身前叫好的凡人,運起妖力想要撲滅大火。
然而那咒術燃起的真火怎麽都撲不滅,他目眦欲裂,憤怒地擊殺了昭聖仙帝。點燃符咒的人一死,那團撲不滅的真火終于偃旗息鼓,露出奄奄一息的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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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顯出原形,生機已盡,只餘下最後一口氣,求他剖腹取子。
魏珣跌跌撞撞地自高臺跑來,口中喊着白狼的名字。
魏珣的喊聲,謝道期的話語,凡人慌亂的尖叫,都成了嗡嗡雜聲。他滿手鮮血地捧起剛出生的孩子,可它如同它的母親,緊阖雙目,氣息微弱。
朔燼試圖輸送妖力,可那未出世便遭逢大難的凡妖之子只是“咿呀”幾聲,孱弱地連哭泣都沒有力氣。
魏珣想要靠近,卻被蒼狼發狠般揮退了數丈遠。
他抱着瀕死的外甥,金色獸瞳染上血色,望向男人的眼神浸滿殺意。他要殺了魏珣,殺了這個無能的凡人,再将這些愚昧可悲的凡人一點點碾碎,讓整個易丘國徹底淪為妖域。
北境蒼狼于皇城中心顯出原形。
它的血脈亘古悠長,是只存在于妖界的天生妖族,被激怒後,威勢籠罩整座皇城,那些藏匿其中的尋常妖物紛紛匍匐在地,油然生出滅頂恐懼。
謝道期端坐在高臺之上,饒有興味地看着這頭失去親緣失去理智的狼妖,它的怒火将會讓整座城陷入更大的恐慌之中,從而滋養更多的怨煞之氣。而它本身,也将在力竭之後成為他的煉材。
方承陵便是在這時趕來的。
蒼狼已踱步來到魏珣跟前,高舉前肢,鋒利的狼爪已張開至極限,誓要将這懦弱無能之輩一擊斃命。
“小燼,他背負一國氣運,又是你姐姐拼死保護之人,你不能這個時候殺了他!”
方承陵阻住了他。
妖相畢現的蒼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在他離開易丘的短短數日,那人的病勢摧枯拉朽,臉覆灰翳,是将死之兆。
蒼狼利爪半收,道:“方承陵,你知不知道,我姐姐死了。”
方承陵看着他,眼中似有幾分不忍,擡手摸了摸它低垂的狼首。
“冥冥之中有命數,魏珣不該死在你的手上。”
“命數。”蒼狼眼中閃過戾氣,一把甩開他,質問道:“難道你想阻我?”
方承陵沉默片刻,最終還是道:“離開易丘,回去吧。”
蒼狼目光逐漸冷了下來,它像是第一次認識到這個凡人,第一次知曉何為人妖殊途。它凝視着方承陵,慢慢擡起頭,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态審視他。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就算是方承陵,也是一樣的。
他将魏珣護在身後,全然不顧他的感受。
那些所謂的氣運命數蒼狼一個字也不信。
“血親之仇,不共戴天。”蒼狼語氣冷冽,一字一句道:“你今日護他,便是與我為敵。”
他的目光掃過驚懼惶恐的皇城衆人,道:“魏珣必須死,這裏的每一個人,都不該活着。”
方承陵深深吸了口氣,面上又浮現出病态的紅潮,他開口想說些什麽,卻被一連串的嗆咳所打斷。
蒼狼重新看向他,道:“你若執意阻我,便也一樣。”
方承陵搖搖頭:“皇城之中有東西,我尚還不知是何物,但也不想你陷于其中。魏珣……他……”
“夠了!”蒼狼不願再聽下去。
方承陵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張開雙臂攔住了去路。
“你看看你的姐姐,看看她的孩子,易丘邪魔環伺,你該先帶着他們回家!”
蒼狼憤怒地推開他:“住嘴,你不配提他們!你護着魏珣,便是與我為敵,方承陵,你既已做出選擇,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你嗎?別再自不量力!”
方承陵孱弱病軀被推的倒伏在地,嘴角淌下暗色血跡。
那血色在慘白的病容上尤為刺目,令蒼狼移開視線,方承陵的身後,魏珣坐在地上,他望着不遠處命息已絕的妻子,怔怔發愣,不知作何感想。
這副哀戚悲絕的作态只讓蒼狼覺得惡心。他恢複人形,伸手掐住魏珣脖子,将人提舉到跟前。
“你這樣的懦夫,憑什麽活着。”
魏珣眼神渙散,不做掙紮,聽到蒼狼的質問,只癡癡地笑起來。
“你根本配不上姐姐。”
魏珣笑意漸無,只睜着空洞雙目,啞聲道:“殺了我吧。”
方承陵的聲音響起:“放了他。”
背後似有劍聲铮鳴,冷光閃過,蒼狼只覺得手背一痛,現出一道血痕。
黑色長劍劍尖垂地,上面淌着幾顆血珠。
方承陵手腕翻動,劍尖對準了自己,道:“我用這具身體替他。”
“他自己都不想活。”蒼狼只覺得好笑,便扯起嘴角,卻只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表情:“方承陵,為什麽?”
魏珣是他的好友,難道自己就不是了嗎?
“那是我的姐姐啊。”
魏珣做了這般不可饒恕的事,可為何他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背棄自己。只因為自己是妖嗎?
“我視你為摯友,為了你的身體四處求藥續命,你就是這般糟踐我的心意嗎?”
方承陵啞然無聲,拖着病體殘軀與他僵持。
身後忽然傳來陣陣紛亂腳步聲。
蒼狼警惕地望去,原來是他現出了妖身後,皇城守衛終于反應過來,正朝着這邊趕來。
拜謝道期所賜,誅妖盛勢之下,人界士兵丢下長矛兵刃,轉而配備起降妖法繩。
他雖然不懼怕那些東西,但仍被刺激得殺心陡增。
他随手丢下魏珣,任由對方重重砸在冷硬的地上,運轉妖法,将試圖圍困而來的士兵盡數掀翻。回過頭,他再次看向高臺之上,謝道期仍是端坐,未有出手的意圖,仿佛在靜等更多的變數。
這好整以暇的模樣徹底激怒了他,蒼狼變轉腳步,正打算接近謝道期,卻聽到身後一聲微不可聞的哭泣聲。
白狼之子緊閉雙眼,臉頰泛着不健康的紫紅,兩只手胡亂晃了幾下。
“咿……唔!”
蒼狼停下了腳步,他緩緩走過去,蹲下身将這孱弱的孩子抱入懷中,愣愣地看了會兒。他見不慣凡人嬰孩的模樣,四肢綿軟,瘦瘦小小的一個,仿佛稍不注意,便會将它碰傷了。他原想着等孩子出生,若是人胎,他定要躲得遠遠的,等到孩子能跑能跳不容易壞了,再跟姐姐學着抱抱它。
可如今,他卻要用剛傷過人的、不知輕重的手去抱起這個孩子了。
它太虛弱了。若是将它丢在這兒,也許不出半柱香的時間,它便再無生息了。
半晌,他如夢初醒般從袖中取出一枚藥丸,小心翼翼地送入孩子的口中。
“方承陵,今日之後,你我再無瓜葛。不出三個月,我必回來,血洗易丘。”
下一刻,蒼狼攜幼子與白狼屍身消失于人前。
也許方承陵說得對,他應安置好孩子與姐姐,再與這群凡人清算血仇。只不過……在他給孩子喂下藥丸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再也不會見到方承陵了。
那本就是他一廂情願回妖界為方承陵尋來的續命靈藥。
方承陵,就要死了。
如今,便讓他死吧。
“三個月……”方承陵看着空蕩蕩的刑場,神色落寞。
原來凡人之力如此渺小。他自誕生起便不由己,唯一的一次機緣巧合,卻還是如此。大道難求,他得以窺見一二,卻無力左右半分。
“足夠了。”
朔燼很快從往事舊憶中清醒過來。
他打碎眼前幻相,又将門口燃着的不知名殘香碾碎,徑直來到謝道期的跟前。
“當年你端坐高臺看戲之時,可曾想過自己的下場?”
謝道期擡眸道:“可惜易丘少了一出大妖屠城的好戲,那也是謝某人生中為數不多的憾事。”
朔燼:“邪魔歪道。”
引無數生靈入局,養一國怨煞,縱然是在妖界,亦是駭人聽聞。
謝道期:“千年前謝某被一柄陌生長劍貫穿心髒。身死之後的數年裏,我百思不解那柄劍為何而來。等到我明白時,卻也不重要了。”
他嘴角勾起詭谲笑意,輕聲道:“萬般皆是修行道,兇劍化形能做仙門高位,我為何不能助一國傾覆,享怨煞之氣以證道?”
朔燼化出尖利狼爪,駭然破開了他的胸腹。
“憑你也配和他相提并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