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道缺口
謝道期仿佛感受不到痛楚:“他自初開神識之日, 便已沾染了屍山血海的罪孽。謝某的确不配相比。”
朔燼收攏利爪,在血肉中攪動一圈。
天地陰陽爐将妖力灌入謝道期的軀體,修複起傷口, 卻又在下一瞬被破開。
“執劍者的罪孽,與他有什麽關系?謝道期,你籌謀那麽久, 設下失魂症,不就是畏懼沉陵嗎?他能讓你如此忌憚,不正是他誅邪除魔的功績嗎?”
謝道期冷笑:“若是劍門的人知曉了他的身份……”
“便只會更加敬重他!”朔燼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所以, 眼下要倒黴的只有你一個。”
謝道期臉上已沒了半分笑意,語氣陰冷:“我這天地陰陽爐下,妖物顯形……”
“那就顯啊!本尊原還想與你費些口舌,如今才發現,像你這樣的惡人,慣會以己度人。你以為劍門弟子會是那群易丘愚民嗎?辰極劍又怎麽了?它如今可不是什麽兇劍, 你是躲臭溝裏太久,忘記打聽清楚了嗎”
屢屢被打斷, 謝道期面色顯出幾分獰色。
朔燼不屑地笑了一聲,手起刀落, 直接洞穿了這具軀殼的心髒。
“你……”
“你什麽你, 你若不出現, 我早将這些破事忘了。可你偏偏出現了, 這送上門的仇人,本尊自然要殺。可你要明白, 我現在是妖界一方尊主,壽數綿長, 功法深厚。別說是你這個茍延殘喘的殘魂,哪怕再來十個易丘國,都入不了我的眼。”
謝道期胸腹起伏,面上泛起青紫,似乎沒料到這番變故。
“你不就是想拖延時間嗎?可惜,本尊是個急性子。”
天地陰陽爐攫取妖魔之力,灌頂入體,這一過程應是有所限制,因而自始至終都未見謝道期變過姿勢。而朔燼可不會給他功法大成的機會。
“不……”謝道期怒目圓睜,妖力灌體之下撐了幾息,終是抵不過要害被捏碎,緩緩垂下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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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燼也不退開,靜靜等了許久。
片刻後,有黑霧自屍體背後升起,須臾竄出數丈。
朔燼化作狼身,撲躍追去,一把踩住了黑霧,随意揉了幾下,塞進了天地陰陽爐的爐口。
爐內停滞了一瞬,而後爐火更熾,釋放出更為強大的威力。朔燼離得極近,猝不及防之下差點被生拽進去。
有什麽冷硬的長物貼上了腰身,将他推離了爐鼎。朔燼一眼就認出辰極,心情複雜地抓住了劍柄——
伸了伸爪子,才發現妖物顯形之說,并非謝道期随口胡謅。
再看了看那柄長劍。好哇,原來劍身豁了道細小的口子,雖沒什麽大礙,但原來辰極劍并非那般完美無缺……而是豁了口的。
竟連劍身都設了障眼法,真不要臉!
“原來辰極真身竟是殘缺的。”他難得主動地使了一次神識傳訊。
辰極劍一怔,忽然扭轉了半圈,變動劍身,将那完好的一面對着他。
朔燼:“……”
“這到底是什麽邪物?器主死了還能作怪?”鹿妖妖魂扭曲變形,此刻也端不住架子,破口大罵起來。
而就在他說話之際,又有許多原本苦苦支撐的妖魂,被吸入爐內,消逝無蹤。
天地陰陽爐轉瞬間漲大數倍,它攫取着周圍一切生靈之氣,凝成精純妖力,可謝道期身死,妖力沒有了輸送之所,便只能容于爐內。
朔燼:“你有沒有辦法停下這爐子?”
沉陵似乎是因為暴露了缺陷,陷入某種無法言說的懊惱中,猶豫了一會兒,才以神識答道:“毀掉爐身,就能停下。”
灰白色大狼努力翻了個白眼:“說的容易,怎麽毀?”
早知道應該先毀了爐子,再去殺謝道期。誰能想到沒了謝道期,這爐子還能更邪門一些?
不過他目前狀況算不得狼狽,只是身形受限罷了。
沉陵斟酌道:“辰極劍可以劈開爐身。”
朔燼一愣,瞧了瞧黑漆漆還缺了道口子的劍,又看了看漲大數倍看起來堅硬難摧的爐子,遲疑道:“不會磕壞吧?”
沉陵:“……不會。”
朔燼不清楚沉陵有沒有聽到他與謝道期的對話,此刻真心實意地擔憂道:“被熔了怎麽辦?”
辰極劍抖了抖劍身,倏忽間懸于空中。
沉陵語氣前所未有的認真:“能将辰極熔了的爐子,還未出世。”
朔燼:“……”
話音剛落,辰極便飛掠而去,劍身寸寸變大,懸停在陰陽爐上方。
第一擊,妖力震蕩。天塹內的妖、鬼、人,在同一時刻感到了神魂恍惚,而後立刻盤腿打坐,凝神抵禦起來。
第二擊,山崖搖晃。天塹依山而建,整座山崖仿佛都開始晃動。
朔燼眼見着辰極劍一連劈砍了兩次,引發巨大動靜,可那爐身卻無半分破裂的跡象。電光火石間,他祭出“方承陵”曾經贈予自己的短刃,以妖力操控,随辰極劍一同擊向了爐身。
這一擊,爐身開始猛烈顫動起來,有絲絲裂紋慢慢浮現于表面。
“轟——”
陡然間,巨響在耳邊炸開,那口被奉為煉心宗鎮派重寶的天地陰陽爐終是在兩人合擊之下四分五裂,連帶着爐內的一切事物,消弭于天地之中。
重器被毀的餘勢将頂部沖出一道口子,斑駁的陽光撒入經年昏沉的地牢,讓劫後逃生的衆妖怔愣着一動不動。
朔燼顯出人形,踉跄幾步後站穩身體,他目光複雜地看着一地狼藉,半晌後,拖着遲疑的腳步走到廢墟正中。
他彎下腰,從一片碎鐵中,捧起了一把漆黑烏沉的長劍。
長劍靜靜地躺在手心,朔燼伸出泛白的手指,沿着劍身以一個極緩慢的速度摩挲而下,最後停留在那處本應豁開的口子上。
數年前的那柄醜兮兮的短刃,如今化作長劍一角,完美地貼合于劍身上,只留下一道細小的縫隙。
——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朔燼手執劍柄,随意挽了個劍花,便将長劍扔出——一劍釘住了蠢蠢欲動的鹿妖。
“今日牢破,乃是千載難遇的機緣。”鹿妖妖魂已經回到自己的身軀中,正努力避開鋒利劍刃,試圖将自己盤結交錯的鹿角從牆上取下,“你我都是妖,此刻阻我,不太合适吧?”
朔燼淡淡掃了他一眼。
正當鹿妖以為他會說些什麽時,對方卻轉過身,朝着天塹破開的口子離開了。
鹿妖:“……”
朔燼沖出天塹,正對上準備修補缺口的臨初與常閑。兩人只遲疑了一瞬,便默默讓出了一條道。這讓準備發作一番的蒼狼莫名有些憋悶。
他此刻雖是人身,但并未掩去妖相,甚至連額間若隐若現的妖紋都懶得收起,與平日裏溫順乖巧的雲郎判若兩人。
常閑真人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雲郎,尊君他如何了?”
“別叫我雲郎。”朔燼不客氣道,“沉陵如何,與我有何幹系?”
常閑:“……”
朔燼見她語塞,繼續道:“本尊是東術山之主蒼狼,你派修行中人,就別與我妖族沾親帶故了。”
常閑遲疑道:“雲……閣下既是尊君道侶,無論是人是妖,都與我劍門息息相關。”
朔燼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不提這事也就罷了,可你既然提起,那便替我告訴沉陵,他百餘年前欺我瞞我,如今又騙我結下道侶契,這諸多無恥卑鄙之事,本尊遲早向他報仇。”
臨初與常閑聞言,怔愣在地,神情一時有些茫然。
朔燼原本仍不解氣,還想繼續放些狠話,結果卻瞥到這兩人愣神的反應,瞬時沒了罵人的想法,拂袖便禦起妖力消失不見了。
片刻後,臨初與常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幾分複雜來。
臨初掌門捏拳咳了幾聲,試圖将無意窺破某事真相的尴尬壓下。
常閑真人也是瞟向遠處,眼神躲閃。
欺瞞騙?無恥卑鄙?
化出原形一時沒緩過神來的某長劍忽然抖了一下,差點将鹿妖的角削成兩截。
鹿妖罵罵咧咧,繼續小心翼翼地解救自己枝杈般的鹿角。
周圍,随着妖魂回歸身軀,衆妖紛紛回過神來,坑裏數具“妖屍”翻起了身,“哎喲”叫喚起來。
鹿妖目光一冷,咬牙猙獰道:“別磨蹭,天塹已破,随我一同殺出劍門!”
衆妖叫疼的埋怨聲霎時停下,而後像是猛地清醒過來般,不約而同地望向頂上的缺口。
缺口外,正是天穹一角。
那曾是他們無數個日夜裏想要窺得的景色,然而卻一次又一次地被天塹禁制壓得動彈不得。如今,遭了這突如其來的劫難,反倒讓他們有了重見天日的機會。
——是了,數百年過去,這鬼地方……終于破了。
身後傳來淩亂腳步聲,一衆人修正在陸續趕來,甚至在妖坑中,亦有幾名穿着劍門服飾的弟子悠悠醒轉。
天塹上空,恢複了靈力流轉的長老們紛紛淩空祭出法寶,施法修複起破缺的口子。
而牢內,衆妖迎着久違的日光,眼底卻是一片寒意。
今日劍門必有一場大亂,但卻與朔燼無關了。此次人界之行,無論是過往前塵亦或是如今種種,都該結束了。
他不能總在同一個人身上吃虧。
不對,算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