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再入天塹
“雲郎!”
遠處傳來喊聲, 朔燼循聲望去,是常閑真人。
他又一一望向她的身後,弟子、長老、掌門, 劍門上下,竟有那麽多張熟悉的面孔。
“小心!”
伏在陸祁背上的鐘異之忽然睜大了眼睛,發出尖利的喊聲。
朔燼皺了皺眉, 側身挪步。
身後,天地陰陽爐發出巨大響聲,驟然從內裏炸開,散落成無數碎片。
朔燼拂開袖袍, 任由碎片自身旁掠過,目光複雜地望着破爐而出的沉陵,這世上似乎總沒有什麽東西能困得住這個人。
沉陵走到他跟前,目光在枯敗的桃樹上停留了一瞬,伸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背上,無聲安慰。
朔燼沒有推拒, 眼神冷淡疏離,仿佛全然在看一個陌生人。
“我恢複了。”
沉陵怔神了一瞬, 道:“那是好事。”
好事。
朔燼心裏重複了一遍,轉身不再看他:“算是吧。”
沉陵發覺狼王似乎是在生氣。可這一次不像以往那樣暴跳如雷, 連半分怒氣都不顯, 只留出背影, 卻仿佛昭顯出更深沉的風雨。
朔燼走了幾步, 發現前路擠滿了劍門的人,正仰着頭望向自己。他無端生出幾分煩躁, 想讓這群人別擋了他的道,可偏偏他們望過來的眼神裏并無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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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妖族, 他可以不問緣由地出手殺幾個人修——但後面就要忍受長久的叨擾,畢竟人修總喜歡講道理,讨說法。因而朔燼知道,要是真的動了手,興許就要被纏上了。
所以他一向就不喜歡和人修打交道。
朔燼面無表情道:“若我沒有猜錯,謝道期收集的是妖靈鬼氣,禦道劍門只有一處,彙集天下惡妖群鬼。”
陸祁反應極快:“是天塹!”
朔燼記得他,鐘異之身後的跟屁蟲,一只根骨還算不錯的劍門小蝼蟻。
常閑真人也反應過來:“方才為了讓衆弟子退避災禍,關閉了天塹陣法。若真是如此,敵人興許已經跟着弟子們混進去了!”
先是阻斷劍門靈氣,接着在淩道峰引出禍亂,又放出機甲傀儡大肆屠戮。劍門頹勢之下,自然會選擇暫避鋒芒,而整個宗門最牢不可破之處,便是天塹了。
既可關押妖魔兇獸,亦可抵禦強敵。
臨初掌門與長老們很快想通關節,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天塹劍陣極強,可他們自己關閉了劍陣。
恰在此時,遠處傳來尖銳響聲。
衆人循聲望去,正是天塹示警之聲。
謝道期真正的目的果然在天塹。
妖魔鬼怪,兇戾怨憎之氣,才是他修煉真正的倚仗。淩道峰的山脈靈氣,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幌子罷了。
而宗門有難,邪道作祟,這位天底下最厲害的劍道尊君又豈能坐視不理。
“無妨,就算他入了天塹,起陣祭法也需要時間。”沉陵平靜地說完這句,并不似旁人那般緊張。
臨初掌門俯首行禮道:“還望尊君誅殺惡首,護持宗門。”
沉陵淡淡看了他一眼。
“誅殺惡首的事就不勞煩你們尊君了。”朔燼笑了笑,笑意卻未進眼底:“沉陵,你救你的劍門,我報我的血仇,你我互不幹涉。”
沉陵皺眉,隐隐感到不妙。
然而一向喜怒分明的大妖,此刻嘴角噙笑,不像是暴怒的模樣。
朔燼:“帶路。”
身旁的弟子們縮了縮脖子,莫名覺得氣氛變得凝重。
沉陵仔細瞧了瞧朔燼的臉色,遲疑地點了點頭。
狼王藏在袖中的手悄悄緊握成拳。
天塹地牢并不好闖,他不想在闖陣之事上虛耗太多的時間。
等到兩人趕赴天塹,索橋另一端已經亂了。
劍陣中樞藏于天塹深處,然而此刻亂局亦在內部。
朔燼揮去一道妖刃,剛入陣便被強勁劍氣攪得粉碎。
此前他為了救白斛闖過天塹。那時為了不被發現,着實費了一番功夫。如今再入天塹,倒是無需顧慮了。
他剛擡起手,便被沉陵捉住。
朔燼立馬甩開:“幹什麽?!”
動作之大、語氣之不爽,令兩人雙雙愣住。
這下,沉陵确信他是在生氣了,還是很大的一場氣。但他确信自己對待雲郎并無太多不妥之舉,應當不至于惹來如此深沉的怒火。
興許是解開失魂症,性格尚未穩定的緣故。
于是鎮定道:“在劍門裏,還不至于硬闖。”
朔燼側轉過身,不去看他,只陰陽怪氣地應了一聲,心裏默默腹诽:不是他的山頭,差點忘了這是身旁之人的地盤。
有主人引路,劍門何處去不得。
沉陵祭出辰極劍,懸停于二人前方。
辰極劍離得極近,漆黑劍身上,能看到數道細紋交彙織成的繁複圖紋。朔燼盯着那劍,眼底蘊藏幾分怒火。
辰極劍破勢而去,瞬息之間劍陣停轉,露出索橋原貌,直通向深處。
沉陵正欲說些什麽,朔燼已然越過他朝前走去,一眼也沒有多看那柄耍夠了威風的劍。
他一到地牢入口,果然看到守牢弟子盡皆消失,地上狼藉一片,顯然已是交過手的場面了。朔燼順着記憶走入牢室,阖目放出神識,以己身為始,鋪展成網,頃刻間延伸百裏——聽到了一片鬼哭狼嚎。
“那群人修終于按捺不住殺心了嗎?”
“我的妖力潰散得好厲害……這是想把我們煉化成一鍋丹嗎?”
“方才就看見劍門那群王八蛋弟子一窩蜂往裏面沖,原來是存了殺心,前去布陣了。”
……
那是被關押在外圍的妖魔鬼怪。
陣法漸起,靈力稍有不濟者最先感受到了不适。
朔燼找準一道微弱的神識,直沖過去掃蕩了幾下,便看到了他的記憶。
也許是這道神識的原身功力不夠,沒有捕捉到謝道期的痕跡,不過卻讓朔燼看到了守在天塹的劍門弟子。他們應是察覺不對,往地牢深處躲避去了。
劍門的人自有別人去操心。
朔燼加快步伐,身形化作一道虛影,幾息之間抵達更深處。沿途又攫取了數道妖魔神識,卻始終沒有找到謝道期的半分影子。
“再往深處,有對妖修的禁制,不可妄進。”沉陵的聲音忽然響起。
朔燼有意甩開沉陵,他本體就是一只迅狼,速度極快,加之修身為妖,竟真把人甩開了一截。
但沉陵總有法子惹他生氣。
此刻他最不想搭理的便是沉陵,偏偏對方總有法子在他腦海中出聲。
若非機緣巧合,照劍之境中屬于守境人的一縷殘識融入他的識海,叫他看見了些許零碎的記憶,興許他還被蒙在鼓裏。
那守境人應是活了許久,漫漫人生幾乎都用在守劍這一件事上,日複一日待在同一方秘境中,記憶仿若一潭死水。
直到有一日,凡人闖境,辰極劍出,那道劈開秘境的劍光成了守境人記憶深處最清晰的一幕。
也讓朔燼徹底明白過來——
根本沒有什麽辰極劍主!
也沒有方承陵!
更沒有什麽劍修沉陵!
朔燼初時只覺受騙,現下遲遲找不到謝道期,又聽見沉陵四平八穩的聲音冒出來,那股子怒火逐漸竄高,終于讓他徹底惱怒了起來。讓他恨不得撇下謝道期,先同某混賬爛鐵打一架。
“妖修?”
難道古劍成精就不是妖了?
朔燼嗤之以鼻,腳步不曾停歇,不過到底生了幾分戒心。越接近深處,果然感到了幾分壓制。
天塹雖有“不可破”的稱號,但有一半是依托劍門之勢。如今沒了守牢弟子與劍陣的阻攔,其實內裏倒是暢通無阻。至少比那迂回環繞的天地陰陽爐好多了。
至于那所謂的壓制妖修的陣法,的确讓朔燼妖力滞澀些許,但他隐隐察覺陣法實際落處是一間間牢室,他自過道中經過,倒也不算難受。
不過想必牢室中關押的大妖,身處陣法中心,必是動彈不得。
朔燼沒走多久,便嗅到空氣中濃郁的血腥之氣。
忽然眼前黑霧湧現,于高處扭曲成一道道虛影,又被拖曳着向後倒退。
“吼!”
黑霧化出一張張可怖的獸臉,它們擠壓在一處,疊壓變形,看起來頗有氣勢。此刻他們大張着嘴,面露猙獰,霧氣化成的前肢努力夠向前方,對着幽暗過道中的大妖……
尖叫求救。
“嗚嗚嗚,救命啊!”
朔燼:“……”
他認出來了,那是妖怪們的神魂,被抽離了軀體,這會兒正努力逃命。
它們的身後,似有一條無形之線。這條線牢牢拴住了魂體,一點一點地将它們拽回。
朔燼眼神漸冷,追上黑霧。
那些被捆成一團的倒黴妖魂瞬時将他籠罩起來。
一張張可怖扭曲的臉争相擠到他跟前。
“妖友!我們中計了!”
“那是人修的陰謀!千年前哄騙我們每日打坐忏悔,結果他們在築煉妖爐!”
“那麽大一口鼎,罩下來的一瞬間我就飄起來了!”
“妖友!你若救了我赤練蛇君,我就把我最厲害的毒牙送給你!”
“閉嘴,蛀了半截的破牙!隔了老遠都能聞到蛇腥味!”
“狗東西,你以為你又好到哪裏去!”
……
一時間妖聲四起,黑霧翻湧變化,一張張變形扭曲的妖臉撞在一處,“扭打”起來。
朔燼:“……”
若他沒有記錯,深處關押的應當是舊時盤踞一方的妖王妖霸,因為非作歹、施禍人間而被鎮壓進天塹。他們所犯之事不盡相同,但好歹也是妖界之尊,也不知在天塹的這些年裏經歷了什麽,竟然失了妖身還不忘撕扯幹架。
他不堪其擾,剛想怒斥一聲。
“閉嘴!”
一道低沉的聲音先他一步響起,瞬時,吵吵嚷嚷的妖們靜寂無聲。
只見黑霧驟然停了下來,磅礴妖息充盈四周,竟與身後無形的拖拽之力僵持下來。
黑霧扭曲了一會兒,無數張妖臉變成薄薄一片貼到了黑霧邊緣,霧氣正中間顯現出一顆巨大的鹿首。
鹿多為瑞獸,目慈面善。眼前的鹿妖卻有着一對赤瞳,它浮于高處,目光森冷。
“你身上沒有印記,不是劍門捉來的妖,為何會進到此處?”
朔燼斂目思索片刻,道:“催動爐子的人在哪裏?”
鹿妖目露不悅:“同為妖族,于此地相逢,算不得幸事,既然你我不同道,那便多說無益。”
兩旁的妖臉瞬時哭喪着臉。
“鹿王,我們的妖身都要被煉沒了,這種時候就不用分那麽清了吧。”
“瞧這純粹的妖力,這明顯是我妖族翹楚,闖入天塹,不正是和我們有緣嗎?”
“是啊是啊,催動爐子的人這會兒還守在爐子邊糟蹋我們的妖身,這位妖友人生地不熟,看在都是妖的份上,就為他引個路吧!”
鹿妖一張黑霧凝結的臉瞬時千變萬化,仿佛又黑了幾分。
“住嘴!一口一個妖友,你們沒看見他身後還跟着一個尾巴嗎?”
“鹿王喲,狼有狼尾巴,有什麽稀奇的?”
朔燼:“……”
鹿妖:“蠢貨,看清楚他後面跟着誰?”
沉陵自身後顯出身形。
黑霧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滞,而後無數妖臉躁動了起來。
“啊……是是……快、快逃啊!”
一張張妖臉試圖脫離黑霧,往深處逃竄。
鹿妖忍無可忍,一口一個将它們吸了回來,重新将凝成一團圓形。
“裏面是爐子,這麽想做妖丹嗎!”
朔燼沉默地看着一團糟的“妖友”們,忽然覺得大妖威名岌岌可危,甚至可能連累天塹地牢名不副實。
沉陵走到朔燼身旁,牽住手。
“天塹妖魔衆多,經年累月之下,自有相處之道。如今他們看似無害,但當年所行惡事,業障未消,仍需靜思己過,方可重獲自由。”
朔燼淡淡掃了他一眼。若說隐藏最深,怕是無妖能出沉陵左右。
鹿妖再次鎮壓諸妖,陰冷的視線落在兩人牽在一處的手,語氣不善之極:“沉陵,當年你允諾,我等在此忏悔贖罪,待有機緣,便可重獲自由。可如今你們劍門連個地牢都守不住。我等妖力受制,竟成了妖丹煉材,此事是你劍門之事,于情于理,也該你們出面。”
朔燼冷笑着甩開沉陵的手,直視鹿妖:“現下不是你攔在前頭嗎?”
黑霧凝成的鹿首皺緊了眉頭,它看了看朔燼,又看了看沉陵,剛想說些什麽,突然身後拖拽之力驟漲,妖魂全然沒有抵抗之力,須臾被吸了過去。
朔燼:“是謝道期!”
他屈指成爪,拉扯住黑霧,以神識念力牽起另一條無形絲線,順着它一路向裏,終于停在了一處深坑前。
深坑之中,衆多妖魔真身堆疊在一處,某個角落裏竟還混着幾名劍門弟子,俱是昏迷不醒。
天塹關押的都是大妖,真身比尋常妖物高大許多,最中間,有一頭十丈高的白色巨鹿,鹿角仿若枝杈,上面懸挂着幾只體型較小的草木妖獸,十分醒目。
朔燼自認妖身龐大,但在這頭巨鹿前,也自認甘拜下風。想來那頭鹿妖能有這般脾氣,也不是全無道理,可惜栽在了劍道尊君的手裏,成了階下囚不說,還被不人不鬼的謝道期鑽了空子。
若換成是他,也咽不下這口氣。
“卑鄙小人。”
朔燼循聲望去,發現是鹿妖在咒罵。它的神魂被強行吸走後,堪堪在爐口前停了下來,此刻攀附住一根鎖鏈,半只腳已經進了爐子,而它的鹿角枝杈上晃蕩着幾個沒了半邊臉的妖魂,正在撕心裂肺地呼救。
這場面着實有些難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