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桃花小妖
長泰峰上, 臨初掌門睜開雙眼,面色凝重。
“四門十三宗,大半失了音訊。”
常閑真人:“如此陣仗, 究竟是何人所為?”
教習長老擰眉怒道:“阻斷靈力,放出傀儡屠殺弟子,這般陰毒的法子, 小門派怕是真的抵擋不住。但他何以狂妄到挑釁劍門?”
臨初道:“情況如何了?”
烏虛道:“除卻散落的少數弟子,大部分都已被接引進天塹躲避。”
常閑道:“我已推演找到了天穹裂口的真正位置。”
臨初看向她。
常閑道:“在淩道峰。”
淩道峰上,黑袍人信步走在山路上,他看着兩邊景致, 藏于袖中的手頗為閑适地結着法印。
他的腰間懸挂着一枚小小的印章,每結一次法印,印章便隐有華光掠起,層層相疊,無盡相加。
“重開爐鼎,便在今日。”他心情愉悅, 透過黑袍,是一雙灰蒙陰沉的眼。
風起, 粉色花瓣拂過山石,落在謝道期的腳邊。
他停下腳步, 望向路中央的妖冶桃樹。
此時并非春季, 眼前的桃樹卻開得正盛。
“你……你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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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精怯生生攔在路中, 現出三人合抱粗的真身, 伸展枝條,将身後的路擋得嚴嚴實實。
劍門聖地裏養出的一只妖怪竟還做起了看家的事。
黑袍兜帽下, 謝道期的眼神冷了下來。
“陸祁!他們好像要沖進來了!”
淩道峰山腳,一口巨鐘艱難挪行, 鐘外圍了一圈機甲傀儡,正發力擊打着這口可憐的鐘。
鐘異之陸祁等弟子便擠在鐘內,十餘名弟子邊努力朝前挪步,邊用力壓制着晃動的鐘壁。
“教習長老的法器再厲害也抵擋不住了。”其中一名弟子道,“西側已有了裂縫。”
“小鐘,今日你一番努力将我們納入鐘裏,師兄原是想日後表謝的……可惜,劍門大難,若真是在劫難逃,我更願拼上這條命守護宗門!讓我們出去吧。”
危機之際,鐘異之稀裏糊塗驅使着大鐘,将衆人罩住,随後便徹底脫力,只能由陸祁背扶着前行。聽到同門師兄的話,他勉強提起些力氣,剛想開口,卻被陸祁打斷。
“行了!”陸祁瞥向身後脫力的鐘異之,又看了看鐘壁上逐漸擴大的裂縫,臉上浮現不屬于少年人的凝重與決絕。
陸祁:“那就沖出去,同他們拼了!”
鐘異之開阖嘴唇,最後點點頭,捏緊了手中的木劍。
下一刻,衆人的視線豁然變得廣闊無邊,蒼穹青山環繞,山石黃土為托。那枚護身的法器鐘倏忽化作路邊一枚不起眼的挂飾,再沒了半分靈機。
鐘異之收回,慘白着臉,挂在陸祁背上,右手握着一口小小的鐘鼎。
機甲傀儡只停頓了片刻,就使着殺招攻了過來——
一同而來的是一道渾厚的劍意。
衆弟子順着劍意來處望了過去。
“掌門!長老!”
臨初收回命劍,眼神複雜地看着這群年輕弟子,道:“天塹法陣已重啓,此刻你們即便趕過去,也進不去了……跟在我後頭吧。”
弟子們對視一眼,臉上滿是遇見門內長輩的欣喜與雀躍,仿佛一瞬間便找到了主心骨。
初生牛犢不怕虎。臨初搖搖頭,目光落在旁邊的教習身上。
教習長老揮揮手:“懂,我來照看他們。放心,保管護得好好的。”
鐘異之見到經常授課的教習,心內一酸:“長老……”
教習長老:“你不是那只小笨鳥嗎?竟然能驅使得了銅鐘,不錯不錯。不過我記得這銅鐘應是給了陸祁啊?”
鐘異之看了看陸祁,表情微帶些氣惱。
銅鐘是教習送給陸祁的,卻被陸祁用來戲弄自己。
陸祁自知這回自己屬實不厚道,稱得上過分,不由生出幾分心虛,但也不辯解,沉默着等鐘異之“報仇雪恨”。
起初只是少年人的惡作劇,這一根筋的“朽木”努力練功的樣子實在有趣,于是忍不住試了試新得的法寶。沒成想還沒來得及把人從鐘裏放出來,他便受命下山,趕赴清鴻崖了。
“是陸祁的。”鐘異之語氣僵硬,“他借我玩的。”
陸祁:“……”
數天的拘禁之仇就此揭過。但鐘異之不願看“仇人”一眼,以示自己不肯輕易原諒的立場。
教習哈哈大笑,信以為真,從袖子裏拿出了一串銅鐘,随手塞給了鐘異之。
“你學劍實在沒什麽天賦,等今日之事結束,我便教你其它的,這些就送你了。”
鐘異之:“……”
天将破曉。
衆人沒有多做停留,繼續朝着淩道峰趕去。
未及峰頂,幾名長老便嗅到了一絲異樣。
教習皺眉:“妖氣?”
殘留的妖氣極淡,仿佛稍不注意便會消散天地,再無蹤影。
教習道:“莫非犯我劍門的是妖?”
常閑真人剛想開口,卻看見高處兩道身影,立即示警道:“在那裏!”
桃花精趴伏在地,平日裏白淨的臉上此刻沾滿了塵土,混雜着淚水與血跡,全然沒了花妖的精致,只睜着一雙無神的眼睛,氣若游絲地喘氣。
謝道期對這種不知死活的小妖并不在意,只不過,陣法已成,夙願将圓,總得有個像樣的看客。
“他們來的倒是挺快。禦道劍門不愧為四門之首,煉心宗覆滅由其牽頭,倒也不冤。”他慢條斯理地把玩着方印,“可惜……他們猜不出,我究竟要做什麽。所以,注定了從一開始,他們就已經輸了。”
桃花精身體發抖,痛楚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想不明白這個惡人是誰,更不清楚外面發生了什麽,他成妖短暫,懵懵懂懂,但也知曉害怕,明白如今的局面,便是雲郎看話本時提過一嘴的“人為刀俎,我為桃肉”了。
想到雲郎,桃花精不怎麽聰明的腦袋裏轉過一個念頭:幸好他不在,不然他倆就攜手作伴赴黃泉了。
他費力地轉了轉腦袋,眯着眼睛望向下方趕來的劍門中人。
冰冷的手掌撫上他的脊背,他聽見惡人的聲音随之響起:“靈力已被阻斷,誰都破不了屏障,只能眼睜睜看着我用劍門靈脈煉化他們的尊君。”
桃花精瑟縮着背,害怕得聲音都變了調,道:“你、你做夢……”
背上的力道陡然加重,一股寒涼氣勁鑽入體內,慢慢裹挾住他的妖丹。
桃花精恍然間意識到了什麽,他糊裏糊塗的妖生從未有過這一刻般的聰明——
他要死了。
謝道期撥動兩指,細細查看了一番,最後不屑道:“竟連妖丹都是殘缺的。”
連做個傀儡的煉材都不夠格。
他興致缺缺地收回手,将手中的小妖踢到旁邊。袖袍揚起,腰間方印驟然閃爍,轉瞬之間,一方器鼎憑空現于身前。
山巒俱靜,一息之間,淩道峰上生機消逝,樹木花草以奇快的速度凋零枯萎。
天地陰陽爐,可攫取山峰靈脈之力。謝道期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甚至追憶起當年易丘國的盛景。
修仙問道,求索長生,哪有翻手攪動天地風雲來得暢快。
他俯瞰半山腰處的劍門衆人,心道,縱然是掌門長老之輩的人物,擁有無上功力,可仍跳脫不了天地束縛,離了靈力,又能撐得了幾時呢?
唯有煉心宗之道途,可勘破天命,沖出桎梏,最後淩駕于天。
他笑着念起了口訣,召喚散落四處的機甲傀儡,彙成一道黑沉的隊伍,朝着此地趕來。
前有屏障阻路,後有傀儡大潮。
殺局已成。
“等雲郎……和尊君,回來……你……就死定啦……”桃花精掙紮着吐出一句話,他捂着被洞開的肚子,細瘦的枝條緩慢自背下生出,緩緩顯出本相。
謝道期厭惡地看向他:“小妖,先顧好自己吧。”
桃花精卻是聽不見了,眼前似乎隴上一層粉薄的輕紗,将蒼穹也染出了幾分瑰色。彌留間,他忽然想起初化人形時,曾有一雙溫暖的手将他捧起。
“真好看,要是能一直好看下去就好了。”
那一天,懵懂失憶的大妖無意間渡去了一口妖氣。
桃花應氣而生,啓智化形。
桃花精艱難地做着思考,他所剩無幾的“聰明”在這一刻終于弄清了自己的來處。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一頭威風的灰白色大狼。
“小桃。”大狼的聲音卻很溫柔。
原來,那頭漂亮的蒼狼就是雲郎呀。
賦生的妖氣随着妖丹一起從他的身體裏消失了。
生機盡失,桃花精緩緩阖上了雙目,化作一株開敗的桃樹,頹然倒在地上。
樹枝上挂着所剩無幾的幾瓣桃花,泛着凋敗的枯色,風一吹,便散開來。唯有一片花瓣,兀自帶着幾分鮮活的外表,披着粉色,兜兜轉轉落入了一雙蒼白的手中。
朔燼靜靜地托着這枚小小的桃花瓣。
聖人一氣化生,大妖亦能以氣賦靈。只需借一口妖氣便能助草木牲畜開靈智化人形,從此生生世世皆為驅使,是妖界最低等的存在。
朔燼從未養過妖靈。
一片随時會被碾做塵土的花瓣,就算借了大妖的氣,也只能化成一個柔弱嬌氣的草包。
可當這草包真的殒命了,他卻發現自己仍會心疼。
那是屬于“雲郎”的情緒。
淩道峰上,百日陪伴。這只蠢笨的小妖,卻是他那時唯一的好友。
比不得妖界中與他結交千年的老友,但也是一同繡過花、曬過太陽、品讀過話本的情誼。
——可他死了。
朔燼看向了罪首。
謝道期也在看他,眼底暗潮湧動。他的身後,天地陰陽爐已被破開一角,然而那缺口很快就在山峰靈脈之力的填補下逐漸縮小。
謝道期:“好久不見,蒼狼。”
朔燼顯出了妖相,詭谲的妖紋爬上額頭,金色獸瞳溢滿殺意。
新仇舊恨,诘問無用,敘舊更是不必!
北境蒼狼,一方妖主,再也不是曾經無力手刃仇人的小妖。靈力化作鋒刃,盛怒之下,妖氣充盈峰頂,宛若無形巨網,沉甸甸壓在蒼穹之上。
這一刻,倘若有不知情的修士路過,幾乎要懷疑劍門已成妖窟。
謝道期沒料到蒼狼會驟然出手,還是如此的雷霆之勢。他連連後退,勉強穩住身形,手中捏訣結印,催使天地陰陽爐加快攫取靈脈之力的速度。
淩道峰靈機殆盡,妖力使出便再難重聚,縱然有再高的修為,又能耗到幾時?
謝道期內心篤定,面對洶湧攻勢,只避讓閃躲。
然而他的篤定在虛影晃過之際,不複存在。
修長人影化為狼身,瞬息之間躍到身前。
謝道期陡然生出強烈危機,還未反應過來,便看到尖利狼爪劃過視線。
“啊——”他猛地朝後退去,一手捂住臉部,只摸到黏膩的血肉。
朔燼重化人身,祭出一柄黑色短刃刺了過去。
黑袍割裂,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張臉。
朔燼一怔,手腕翻轉,變轉短刃方向,刺在了對方左肩之上。
謝道期任由短刃刺入身體,語氣陰沉:“狼王何必摻和進人界中來?若是為了陳年舊賬,謝某改日必親臨妖界賠罪。”
“謝道期!”朔燼目眦欲裂,他看着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卻仍能辨認出完好時的一些輪廓,“你驅使這副身軀,是來惡心本座的嗎?”
這根本不是謝道期的身體,而是一具屍體制成的傀儡!
謝道期“嗬嗬”笑了幾聲:“當日謝某死裏逃生,就是借着這副身軀,沒想到數年過去,狼王還能認得出。”
朔燼扭轉刀柄,攪碎肉骨,任由污濁的血水滴落。
然而那張臉色卻沒有太多痛楚之色,謝道期擺弄着臉部,做出一個“饒有興味”的表情,仿佛此刻朔燼的憤怒是件頗為有趣的事。
在這樣的視線中,朔燼漸漸冷靜了下來。
“謝道期,人心算計,豈能事事由你?當年你讓魏珣放任百姓誅殺阿姐,便是這樣的眼神。仿佛不論我哀求或是憤怒,都只是一出可供欣賞的好戲。可本座哪能總讓你這麽得意下去?”
謝道期似是沒想到他的轉變:“哦?”
朔燼:“你算什麽東西,不人不鬼的怪物罷了。我正愁魏珣死得早,沒處解氣,你倒是給了我一次殺‘魏珣’的機會。”
短刃紮入丹田,謝道期瞪大了眼睛,似乎沒料到對方會如此幹脆利落地了結“自己”。
中樞損毀,傀儡變作陳屍。
朔燼抽手收回短刃,靜靜看了會兒魏珣的屍身,臉上沒什麽表情。很快,有火苗跳竄着爬上黑袍,将這具本不該存在的屍身焚燒成灰。
天地陰陽爐仍在運轉,山腰處,劍門弟子還在與傀儡纏鬥。
朔燼垂目看了眼手中的桃花瓣,揚手灑入風中。
謝道期真身不在淩道峰,此處靈脈,不過是個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