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這可不行
沉陵再次見到朔燼的時候, 發現對方臉色古怪,耳尖通紅,似乎在極力忍耐, 又像是難以啓齒。朔燼沒有看他,徑直略過人,朝前走去:“啓程。”
截川處于人界, 以修士腳程半日可抵。煉心宗覆滅一役,四門十三宗盡皆前往,沉陵仍有記憶,因而禦劍帶路。朔燼沉默地跳上飛劍, 負手站在劍尖處,不去看坐在劍柄處的沉陵。
“小燼。”
朔燼含糊地應了聲。
沉陵道:“先前短暫交鋒,那人修行阻滞,若正面遇上,他不是你的對手。”
朔燼沒說話。
沉陵斟酌片刻:“這一路你悶悶不樂,是在擔心?”
朔燼瞥他一眼:“誰悶悶不樂了?”
沉陵便靜靜看着他。
朔燼沉默, 重新背過身,沒好氣道:“禦你的劍, 本尊好得很。”
——就是沒忍住好奇,作死打開鏡子看了個後續。
他抿了抿嘴, 想到所見情景, 心裏不住腹诽。
什麽劍道尊君, 平日裏裝模作樣, 背地裏趁他病了占盡便宜。要不是他有壓床底的寶物,估計這會兒還被蒙在鼓裏。
就算……就算是他主動撲過去的, 但這不影響他遷怒!
失魂症,一定得解, 急得很。
蒼狼大王滿腦子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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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心宗藏于截川中心,外有三座高山,前有兩川彙聚出的一片內湖,再輔以陣法玄術,自成一方隔絕小世界。不過随着宗門覆滅,那些陣法早已被毀,只留下幾處殘陣廢墟,驅使不動了。
飛劍貼近水面。
“嘶,水好髒。”朔燼嫌惡地瞥了眼污濁的湖水,悄悄挪了挪腳,站到劍身中央。
沉陵:“煉心宗以活人試煉,屍體污血都被沉入湖中。”
朔燼聽得直皺眉:“這種鬼地方最易生怨靈。他們未免太心大了。”
找個坑填埋了,都比一股腦兒抛屍沉湖來得穩妥。
看這湖如今的景象,八成是鬧過鬼了。
沉陵:“我初來時,這湖上有三重陣法,一為障目,二為斂息,三為鎮怨。湖下百千鬼魂聚成鬼王,被這三重陣法牢牢束縛,我與它做了筆交易,替它破陣,它則為我引路。”
朔燼:“做惡事還要遮遮掩掩,也不嫌麻煩。”
三重陣法下,想來百餘年前的湖泊在外人眼中還是一方澄澈美景,加上那三座高山,煉心宗算得上是“山清水秀”了。
“你先前說清鴻崖前人極擅陣法……你說,他們到底是何時勾搭成奸的?”朔燼感興趣地看向沉陵,絲毫不掩飾一介外妖旁觀人界紛争好戲的心态。
沉陵搖頭,眼神漠然。他對許多事都不甚在意,像清鴻崖與煉心宗的這件事上,他只需知曉“勾結”之事,不打算去問“勾結”之因。
朔燼:“話說回來,你真的把湖底的鬼王放出來了?”
沉陵直接承認道:“它由惡滋生,卻非行惡者,生來便困于湖底,我不過是給了它一個機會罷了。”
朔燼一愣,這樣的說法,他倒是頭一回聽。
“可它本就是邪物。”
沉陵眸光微沉:“是。”
朔燼覺得有些怪異,但還是道:“我這個妖物自然不在乎什麽邪物。”他頓了頓,納悶:“可你們正道劍修,不是最容不得這種東西嗎?”
沉陵張口欲言。
朔燼疑惑了片刻,瞬間機警:“不必多說了。”
差點忘了,眼前這位正氣凜然的正道修者何止容得下妖邪,還同妖怪結了親,種種做派,早就不是什麽正經劍修了。
沉陵沒能及時開口,似乎有些失落。
朔燼:“……那鬼後來怎麽樣了?”
沉陵:“它報了仇就歸于天地了。”
朔燼感到遲疑:“……就這?”
沉陵疑惑:“有何不妥?”
朔燼:“那鬼被放出來,回到煉心宗複仇,最後又魂歸天地,那你們這幫覆滅煉心宗的正道修士幹什麽去了?”
沉陵認真道:“他們通常會晚來一步。”
朔燼對那鬼王莫名生出幾分微妙的同情。
“那你早到一步的呢?”
沉陵坦然道:“我原能更快些,看那鬼可憐便讓它動手,耽誤了一會兒,不過不打緊。”
朔燼:“……”
更同情了。
越往裏走,污濁臭氣越重。
狼妖本就嗅覺靈敏,饒是朔燼妖心穩固,都感到有些煩躁了。
沉陵适時遞上一塊方巾。
朔燼古怪地看了會兒,沒有接。
又不是身嬌體弱的小妖怪,這番做派就有些過了。
沉陵見他拒絕,也不意外。
“我已放出神識,前方并無兇險陷阱,就是場面難看了些。”
煉心宗覆滅已久,當日一戰,失去控制的屍身傀儡化作膿水腐肉,與煉心宗的邪士們共同沉寂于此。他們藏匿于截川隐蔽之所,積年累月,竟是造出了數以萬計的傀儡,大戰過後,滿地屍首,陳屍夾雜着新屍,數量多到駭人。
沉陵布下陣法,隔絕截川遺跡,任由歲月侵蝕,将這片煉獄景象化為新草綠樹。
朔燼一走近,便感覺到了身側之人施法過的痕跡。
兩人繼續前行。
此地正如絕境,與世隔絕了不知多少個年頭,舊時污穢被新生草木掩蓋,只在斑駁一角露出些許白骨——是死地,而非桃源。
煉心宗的宗門仍在,但已是荒廢良久的模樣了。不知名的藤蔓攀附纏繞着建築群,周圍一片死寂,唯有野草瘋長。
走過建築群,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宮殿。殿門與山石相連,足有五丈高,殿身修于山巒之中,在外看不出究竟有多大。
朔燼邁步向前,伸手貼了上去。
沉陵道:“移掌右邊三寸,有一處細縫,是開啓殿門的開關。”
朔燼一愣,照着他說的話摸了過去,果然有一道細縫:“你怎麽知道?”
沉陵道:“當年關門的,正是沉某。”
朔燼挑了挑眉,偏不去碰機關,拍掌送去一道妖力,發現殿門紋絲不動,道:“門上下了禁制?”而後又自己否認了,“不對。是這門的材質,還有……機關。”
沉陵笑了笑,眼神頗為贊許。
煉心宗為惡之前,擅長機甲冶煉之術,這道與山石相連的殿門便是立宗之時的傑作。
朔燼屈指彈向細縫,只聽一聲沉悶的機栝聲自大山深處響起,須臾間又覺得聲音近在耳旁,最後又陷入死寂。他再次伸手推門,這一次,殿門輕易就被推開了。
裏間似乎有風吹過,帶來陰暗潮濕的腥味。
朔燼眉頭緊皺,揮手拂去一道靈力,驅散開撲面而來的古怪味道。殿內光線黯淡,他掐訣捏來一盞明燈,頃刻照亮了大半宮殿。
只見四方牆壁上繪着諸多不知名的圖案,一路延伸而上,殿宇極高,竟是看不清穹頂。
他閉目感知片刻,并無其它活物氣息,于是偏頭看向沉陵:“什麽都沒有。”
沉陵道:“再往深處走,有一處藏書樓,我當年曾翻看過幾眼裏面的書冊,皆是些機甲冶煉、咒法秘術,應該就是煉心宗弟子修煉的秘籍了。”
朔燼眼睛一亮:“那還不快點帶我去!”
裏面興許有關于失魂症的解法,若是真能找到解咒之術,他就不用每天渾渾噩噩地倒貼過去了。
然而真的到了藏書樓,蒼狼大王立馬嫌棄臉:“怎麽這麽多?”
他随手拿起一本書,抖了抖,又扔了出去,目光灼灼地看向沉陵:“你知道是哪一本嗎?”
蒼狼大王的眼神分外誠摯,讓人不忍搖頭否認。
沉陵手指微動,很快移開目光:“讓它找吧。”
話音剛落,一團烏黑墨塊自袖中飛出,于半空中化作無數墨點,飛散于藏書樓中。
蒼狼大王有些稀奇,眼帶探究地瞅了眼沉陵的袖子。
“……”沉陵終是沒能忍住,擡手按向狼妖的肩膀。
朔燼:“幹嘛?”
沉陵沒有說話,指腹摩挲蒼狼深色的外袍,過了會兒才道:“有灰塵。”
朔燼:“……”他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傻妖嗎?
他動了動肩膀,沒能甩脫肩膀上的那只手,遲疑片刻,扭頭不去管它,道:“依我看,這麽難解的咒術,應當不會放在顯眼的地方。”
肩上的手只是輕搭,沒什麽力道,輕飄飄的,卻讓朔燼有些在意。
“他們既然還沒死絕,興許就藏在老巢裏,我去前面看看。”
朔燼努力忽視怪異感,說完就想轉身離開,誰料肩上的手陡然加重了力道,令他一時停在原地。他看過去,對上沉陵近在咫尺的臉,一愣:“怎麽?”
沉陵垂下眼,掩去眼底深沉思緒。
“随我一起。”
朔燼察覺到肩上的重量消失了,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就驚覺右手被人執起。
沉陵的手掌很大,五指微涼,唯餘掌心溫熱,裹着他,力道輕重堪堪退守在狼王可忍受的地步——也因此沒有被直接甩開。
“說話便是,幹什麽又忽然動手。”朔燼脊背僵硬,嘟哝了幾句,像是想甩開,卻又遲遲沒有動作。他的手并不似女妖那般柔軟嬌小,相反暗藏利爪,無刃時可化作無堅不摧的武器,此刻半只手被沉陵握着,只覺得別扭的很,掙脫了幾下。
沉陵:“別動。”
朔燼立即感到握着自己的手收緊了力道。
“……放開。”
沉陵沒有放開。他上前幾步将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一雙眼睛直直地看過來。
朔燼嘴邊的怒罵頓時收聲,沉陵的目光太過放肆,于久做妖王的他來說,已是冒犯。
他忽然一陣慌亂,故意惡聲道:“發什麽瘋?”
沉陵微低下頭,說話時溫熱的氣息拂過身前大妖的脖間:“等解了失魂症,狼王還會認這合籍印記嗎?”他捉着朔燼的手腕,翻轉過來,露出各自手腕上的流雲印記,身體仍維持着緊挨的姿勢,靜候一個答案。
氣息若有似無,朔燼感到祼露在外的肌膚泛起些許癢意,忙後退半步,背部卻抵到了書架。
“合籍之事,實屬……意外。”他話至一半,發覺沉陵的眼神逐漸幽深,心跳快了半拍,道:“你退後些。”
沉陵挑了挑眉:“意外?”
朔燼皺眉,見沉陵仍不肯退,也覺得惱火了,目光直勾勾地迎上去道:“沒錯。你再上前半步,我就動手了。”
沉陵一愣,低頭看向地面,片刻後,擡腳,邁步,上前了半步。
朔燼:“……”
他沉默地看着沉陵邁出的這小半步,神情頗為複雜。
狠話既已放出,若不踐行有失妖格……可他對着沉陵……又沒多少打架的心思。
蒼狼大王陷入短暫的空茫。
雖然說他們稀裏糊塗成道侶了,但是沉陵平日裏還能維持幾分端方持重,如今不依不饒竟是讓他無計可施。
令狼苦惱???
沉陵傾身上前,語氣惆悵:“白日裏你對我千依百順萬般信賴,可笑我費盡心思為狼王尋解咒之法,竟是将你推得更遠了。”
朔燼自動略過“千依百順萬般信賴”,聽到後半句,不免心虛道:“我沒說不認。”
沉陵收緊了手,目露期冀。
朔燼硬着頭皮:“既是我中咒時做下的,自然得認。不過僅僅只是認這件事罷了,可沒有別的意思!”
沉陵笑了笑。
他不笑時,氣質疏離淡漠,笑時卻變得十分溫和,正當朔燼以為能揭過此事之時,冷不防被沉陵握住了後頸。
“這可不行。”
他聽到沉陵這麽跟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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