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皮肉之苦
朔燼不打算在東術山停留太久, 可惜太陽晝升夜落,剛将洗劫來的龜妖藏寶清點了許久,第二天的早晨已悄然而至。
雲郎在滿洞府的寶物堆中醒來。
這是一個陌生的房間, 他不記得自己到過這兒,但目之所及,卻又有種說不清的熟悉感。
令他驚喜的是, 沉陵就坐在床邊,阖緊了雙目,微微低着頭,似乎是在小憩。
雲郎愣了愣, 放輕了動作,慢慢撐起身體,對着道侶的背影發了會兒愣。
他似乎很少能看到這樣的景象,雖然他們結親已有數月,但像這樣的早晨卻是少而又少。他湊過去,對着沉陵的側臉發了會兒呆。
——他家夫君真好看吶。
這幾日不知怎麽了, 日子過得渾渾噩噩,許多時間都好像在睡夢中悄然而過, 以至于清晨看到沉陵的背影,有一種仿佛過了許久的錯覺。
他輕輕将下巴擱上自家夫君的肩頭, 不想打破難得的寧靜時刻。
腦袋忽然被揉了揉, 沉陵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醒了?”
雲郎點點頭, 阖上眼, 往沉陵脖間蹭了幾下,明顯感覺到他家夫君的身體僵了僵。
沉陵:“雲郎?”
雲郎慢吞吞打了個哈欠, 眼角沁出淚花,黏糊地問道:“我是不是病了呀?”
沉陵伸手貼上額頭。
雲郎順勢圈住人, 蹭了蹭:“感覺睡了好久,好久都沒有看到你了。”
他的聲音顯出幾分委屈。沉陵猶豫了一下,将人拉離自己的懷抱,低下頭,看清了雲郎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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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何時起,向來沒有心事的爐鼎,眉眼間多了幾分悵然若失。
這個被咒術催生出的柔弱假象,并不知曉自身的一切。随着“病情”的好轉,它終會慢慢變得“虛弱”,直至“痊愈”後徹底化為朔燼的一段過往。
自照劍之境出來後,朔燼清醒的時間變得更長了些,加上連夜奔波,以至于白天精力不濟,雲郎常常都在睡夢中度過。
此刻沉陵見雲郎的模樣,才恍然發現已經許久沒有見過活蹦亂跳的雲郎了。
朔燼犯病時,性子變得異常乖順,大抵是失魂症的緣故,總喜歡磨纏着他,毫不掩飾親近他的願望,做那些清醒時絕不可能的舉動。
沉陵常會想,失魂症能致性情大變,但雲郎對他的這份親昵又算什麽?
——他不記得自己。
更久以前,沉陵借用了方承陵的病重之軀。哪怕到最後一刻,蒼狼都不知曉藏在這副虛弱軀殼中的是一柄兇劍。“方承陵”的身體支撐不住了,他便也随之“死”去。
蒼狼記住的,怨恨的,最後淡忘的,自始至終都是“方承陵”罷了。
就連沉陵自己,這些年來一直尋找的也都是一個叫做“雲燼”的小妖。
人族取名與妖族不同,白狼雲卿僞裝成人,她的弟弟便也随人間規矩做了化名。妖界喚“雲燼”的妖都不是他,喚“雲卿”的女妖更是不知凡幾。彼時東術山只是一座小山頭,狼妖姐弟也只是稍有點本事的尋常妖怪。妖界衆生芸芸,精怪不知凡幾,他以劍身游蕩許久,終是沒能尋到蹤跡。
最後,他回到人界,尋了一處偏僻山頭,入定靜思。
許多年後,他入道出世,取了相近的名,助一名劍修開宗立派,從此便有了禦道劍門。又不知過了多少年,日月輪轉,星河移位,某日修行小憩,他在淩道峰上遇到了瀾滄宗所贈的爐鼎。
——是他,卻又不是。
“雲郎,若有朝一日,有人騙了你、欺負你,會如何?”
雲郎疑惑,小聲道:“夫君欺負我了?”
沉陵沉默片刻:“看你性子軟,容易吃虧,便想問問。”想了想,補充一句,“不是我。”
“別人?”雲郎眨眨眼。
沉陵點頭。
雲郎直白道:“那我只能朝你哭了。”
沉陵:“……那如果是我?”
雲郎嘴角拉下,小聲道:“那我……那我也沒辦法了。”
一副傷心到想哭的模樣。
沉陵:“……”
既是這般可憐的回答——清醒後怕是能掀翻天。
雲郎見沉陵不作回應,當即就想凄慘落淚,還沒“哼唧”出聲,就被沉陵眼疾手快地攔住了。
“別哭。”
雲郎:“……”
蒼狼大王雖然兇,但骨子裏是個“老實妖”,沒有那麽多花花腸子,也不屑于虛張聲勢。但這個轉了性的小爐鼎截然相反,他熱衷于盤算籌謀如何投懷送抱,偶爾還喜歡小題大做和雷聲大雨點小。
淩道峰上的時候,沉陵就受教過了。
好在這次雲郎并沒有繼續“哭”下去的打算,他滿意地扒拉在沉陵身上,聲音輕輕的,生怕自家端莊持重的夫君忽然意識到不妥将他推開。
“我又做夢了。”
沉陵皺眉,近幾日雲郎屢次提到夢境,不免在意道:“什麽夢?”
雲郎:“還是那根黑色的棍子……我同那棍子說了好久的話。但它不怎麽搭理我。”
沉陵手掌摸上懷裏人的後腦勺,熟練地将那顆腦袋從肩膀上挪下來。
雲郎:“……”
沉陵看着他:“你們說了什麽?”
雲郎:“不記得了,但我變得又老又醜。”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神情後怕:“還好是夢……”
沉陵抵住了他的額頭,閉目檢查了一番——沒有異樣。
他想起那日從照劍之境出來時,一道白光沒入朔燼額頭,當時沒有細察,如今想來還是有些問題。
沉陵伸手,于掌心間幻化出本體劍。
雲郎驚訝道:“好像呀。”而後恍然——“我說怎麽有些熟悉,原來是辰極劍。”
他一定是太過牽挂夫君,以至于連夫君的佩劍都入了夢。
沉陵示意雲郎細看:“辰極……像棍子嗎?”
雲郎搖了搖頭,沖着沉陵讨好地笑了笑:“夫君的佩劍當然是最厲害好看的!”
沉陵:“……”
這頭傻狼……
雲郎對“辰極劍”很感興趣,試探着把劍從沉陵手掌間取下來,而後翻來覆去地擺弄起來。
“嗒嗒。”屋外傳來了兩聲短促的敲門聲。門被打開了一條縫,緊接着縫隙變大,一頭雪白色的狼躊躇地向內張望。
雲郎捧着辰極劍呆愣原地。
白狼張望片刻後,邁步緩緩走近,接着後腿一縮,熟練地蹲到雲郎跟前。
雲郎眨了眨眼,只覺得這頭白狼真是漂亮非凡,皮毛如絲綢光滑,色澤更是純粹雪色,四肢強健,體格……雖稍顯瘦弱,但自有一股凜然不侵的氣度——好漂亮呀!
白狼見朔燼一直沒理他,只眼神發亮地看着自己,不由有些緊張。
他早就從虎妖那兒得知朔燼的怪病,昨夜回來時,那個人族劍修也提醒過他:白日醒來後的舅舅會有些不同。但此刻真正見到了後,才發覺——是真的很不一樣。
看着不怎麽威風,甚至有些憨傻,很好欺負的樣子。
白狼心情複雜,餘光掃到旁邊的沉陵,頓時生出一種想将自家舅舅藏起來的沖動。
他站起身,忽然跳上了雲郎膝蓋,剛想開口說話,就聽到那個人族劍修率先出聲。
“這是一只開了靈智的狼妖,你若喜歡,便同他玩會兒吧。”
雲郎摸了摸狼背上柔軟光滑的毛發,搖頭道:“不了吧,人妖有別。”雖然他不久前變了狼,但他仍覺得自己是口鼎。
白狼原地踉跄了一下,眼神震驚。
雲郎看向沉陵,認真道:“而且我可怕妖怪了。”
白狼滾落到了地面。
失去記憶的大妖怪十分無情:“尤其是狼妖,最兇狠了。”
白狼:“……”
沉陵琢磨不透爐鼎的心思,只順着他,對白狼道:“回去吧,拿着長青松木好好修煉。我會照顧好他。”
雲郎耳朵動了動,長青松木?作為禦道劍門尊君道侶,他對長青松木自然有所了解。夫君竟然把這麽珍貴的寶物交給了一只妖怪?
他看向白狼的眼神瞬時變了,仿佛眼前這只狼妖突然變成了什麽稀奇的玩意,表情也不由嚴肅起來。
白狼頂着那樣的目光,一張毛絨絨的狼臉竟有了幾分慌張心虛的意味,最後他垂下腦袋,默默後撤,退離了房間。
屋內,雲郎忽然道: “你總讓妖怪陪我,以前是小桃,如今是狼妖。”
沉陵:“……桃妖化形是巧合。”
雲郎:“那狼妖呢?”
沉陵感到意外,雲郎雖然喜歡黏他,但鮮少有什麽情緒,也不會窮追不舍……這是怎麽了?
沉陵:“他不是尋常妖怪。”
——是你願意為之涉險的寶貝外甥。
雲郎撩開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狼頭圖案,問:“是因為這個嗎?”
沉陵辨認了一會兒,忍不住揉了揉額角。
雲郎:“小桃說峰上有狼妖,是他嗎?”
沉陵嘴角一抽:“不是。”
雲郎卻憤怒地放下袖子,眼神滿是幽怨。他重新躺回床上,背對着沉陵。
沉陵試探地喊了聲:“雲郎?”
雲郎沒什麽心情。滿腦子都是——他竟然把那只狼帶到了自己跟前?
小小爐鼎,氣到發抖。
他懷疑這些天昏昏沉沉是妖怪搞的鬼。還有那個夢境——他記不清太多內容,只記得當那只白狼過來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夢中那根黑色棍子說得唯一一句話。
“我心裏牽挂一只小狼,我要離開這兒,去找他。”
雲郎就這麽生起了氣。
結親已久,溫順道侶無故發難,破天荒的頭一回。
初時只是擺着冷臉不理人,慢慢地開始小聲嗚咽,最後徹底演變為嚎啕大哭。
沉陵于哄道侶之事上經驗極少,圍觀躊躇了片刻,剛說上一字,那受了委屈的假爐鼎真狼崽,便惡狠狠地朝他撲了過來……
朔燼清醒後,對自己依舊身處東術山的居所頗為不滿。他是個不喜歡拖泥帶水的妖,截川地處人界,以他和沉陵的腳程很快就能抵達。
他坐起身,冷不防對上了沉陵的臉。
“你跑我床上做什麽?”
沉陵正在打坐凝神,聞言看向他,仔細辨認一番後,似乎是松了口氣。他擡手落在朔燼肩上,稍稍借力,下了床:“狼王總算醒了。”
朔燼有些不爽:“你們白天做什麽了?”
沉陵:“是我們。”
朔燼撇嘴:“都一樣。”
沉陵擡手理了理衣領。
朔燼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忽然頓住——只見沉陵的脖子底下,有一圈淺淺的牙印。牙印比較靠下,很快就被衣領遮住。
“……”他莫名感到理虧,心虛地移開目光,竟是連問都不敢問了。
沉陵道:“白日裏不知為何惹惱了你,我同你賠罪可好?”
朔燼滿腦子都是那圈牙印,頓覺一陣牙疼,但仍心存僥幸:“誰咬的?”
沉陵沒有回答,只是嘆了口氣。
朔燼:“……”
——他敬“自己”是個狠妖。
“狼王牙口鋒利,往後我需更順着狼王心意,免得又遭‘皮肉之苦’。”
朔燼踹了過去:“連皮都沒破,信不信我實打實地再咬一口?”
沉陵也不躲避,實打實挨了一腳——不怎麽疼,他眼底浮出笑意:“好啊。”
朔燼:“……”
靠,這人修太不要臉。
一狼一劍相對了一會兒,狼大王率先不耐煩地移開視線:“別總盯着我,你去外面看看,我這東術山怎麽樣啊?”
他的洞府位于山頂,推門遠望,就能看到腳下一片連綿青山,靈氣湧動,蔚為壯觀,因而言談間頗為自得。
沉陵果然順着他的話來到洞府外,伫立遠望片刻,道:“東術山靈氣充裕,景色奇秀,不失為一處清靜之所。”
朔燼盯着他的背影看了會兒,嘴上回道:“可惜,比不上你的淩道峰。”
邊說邊背過身,偷偷扯開自己的衣領,瞅了幾眼後松了口氣——還好自己身上沒出現什麽奇怪痕跡,不然他都沒處說理了。
沉某人害狼匪淺,那個牙印委實吓到他了。
朔燼回過頭,剛想問沉陵何時啓程,就看到對方不知何時已經回過身,正看着自己,笑意不加掩飾。
意識到小動作被發現的狼王沉默了。
——糟糕,老臉丢盡了。
他咳了聲,扯會衣領,假裝若無其事地站起身,道:“昨夜揍得太狠,綠雲湖的王八估計咽不下這口氣,你再去替我敲打敲打,我同雲東交代幾句,半個時辰後我們山腳彙合。”
這是要支開自己,做些小動作了。沉陵心知肚明,但還是配合地答應了。
等到洞府內只剩自己後,朔燼急忙回到床邊,蹲下身朝着床底摸索了一陣,片刻後,他化作小狼,靈活地鑽進了床底。一陣“窸窣”過後,小狼叼着一面小鏡子,重新鑽了出來。
這是一面石制的鏡子,做工不算精細,落在床底不知多久了,鏡面上沾着許多灰。
朔燼吹了口氣,伸出狼爪按了上去,鏡面頓時華光流轉。他收回爪子,蹲坐在一邊,狼臉嚴肅地盯着鏡子。
鏡中顯出一道白色的人影,人影背對着,垂着腦袋身體微微抽動,像是在抽泣。
狼臉慢慢露出難言的嫌棄。
“哭什麽哭?該死的沉陵,定是趁着我犯病做了欺辱的事,不然我怎麽可能會哭!”
鏡中人影哭聲不止,聽着很是委屈。
“嗚……你是不是背着我有別的狼了?”鏡中的人抽噎許久,終于爆發嚎哭起來,他撩起袖子,聲淚俱下:“他還趁着我熟睡,把自己畫在了我的手臂上!這般耀武揚威……嗚嗚哇!”
蒼狼被哭得一愣一愣,好半天遠離了鏡子,尾巴一卷攔在身前,眼神茫然:“這……這真是天大的誤會。”
鏡子裏的人哭得愈發凄慘,其間夾雜着沉陵的安慰聲。
蒼狼半閉起眼,不敢再看鏡子,只是一雙耳朵過分靈敏不受控制。他聽着裏面細碎的動靜,一時不知該同情自己,還是同情沉陵。
“那你親親我!”鏡子裏驟然傳出尖細的喊聲。
狼妖猛地回神,迅疾竄出,一爪拍滅了鏡子。
——只要他動作夠快,沉陵就親不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