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綠雲烏龜
朔燼許久未歸, 帶着沉陵上山後,不知想起了什麽,嘴裏嘟哝了一句:“這麽長時間沒露面, 綠雲湖底的爛王八怕是又起了壞念頭。”
沉陵側頭道:“綠雲湖?”
朔燼擺擺手:“一個禿妖罷了。臨走前我順路敲打一番,諒他也不敢生事。”
言談之間,毫不掩飾對無毛妖怪的鄙夷不屑。沉陵猶疑片刻, 遖鳯獨傢終是出口道:“妖形生來既定,烏龜本就是禿的。”
朔燼疑惑:“這話沒錯,怎麽?”
沉陵咳了咳:“能化形的妖,應該就不禿了吧。”
朔燼嗤笑:“就算化成人, 那也是禿毛王八!”
沉陵:“……”
朔燼看他表情,就知道他不懂——
“你是沒見過那龜殼!他整日磨珠成粉地敷抹保養着,滑膩膩泛着光,別提多惡心了。偏偏自以為龜殼美到不可方物,化成人形還舍不得将那糟心的玩意兒收起來!”
蒼狼似乎想到了什麽難以言說的畫面,搓了搓小臂, 煩躁地瞪過去:“越說越滲妖,你一個人修自然不懂我們妖怪的審美。”
“嗯。”地上半蹲的白狼也嚴肅地出聲附和, “是挺醜。”
沉陵觀察到兩頭狼妖的動作,眼神暗了幾分。
“還是小雲東懂事。”朔燼彎腰使力揉了揉白狼腦袋, 道:“來, 讓我摸摸, 最近修煉得如何了?”
白狼任由他動手, 模樣看起來極為乖順。
朔燼探查的同時過了把手瘾,自家小輩越瞧越順眼, 連帶着語氣也柔和不少:“長青松木不愧是至寶,先前內息紊亂的現象已經平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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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陵看向白狼, 道:“體質已趨全妖。你先天人族血脈強盛,若為人修,修行會更容易。”
白狼扭過半邊臉,看着他,表情嚴肅:“我不做人。”
朔燼得意道:“小雲東做人做妖都不會差。”
看着蒼狼大王護犢子的樣子,沉陵的眼神柔和了幾分。
“若要像你舅舅這般強大,還需以長青松木多養幾年。”
白狼神色一凜:“幾年後,我原形還能變大嗎?”
沉陵:“可以。”
白狼忽而想到什麽:“可今日長青松木有異動,消失不見了。”
沉陵:“它生了些靈性,感應到我在附近就出來了,過會兒它會自行回去。”
白狼一愣:“那是你的東西?”
沉陵笑了笑:“也是你舅舅的。”
在旁邊聽了全程的朔燼渾身都不自在,他心想長青松木何時成他的了?禦道劍門的那群掌門長老們知道嗎?那生了靈性的長青松木自己知道嗎?
白狼亦是陷入沉思,最後他合攏前腿,恭恭敬敬行了禮:“多謝舅父。”
朔燼:“……”
白狼認完舅父後,便仰起毛絨絨的狼臉望着自家舅舅。
蒼狼大王一口氣竄至胸口,不上不下,差點被親外甥的一聲“舅父”喊得當場暴走。他腦子裏混亂得很,也不知曉為什麽原本回山挺嚴肅的事,突然就成了認親的結果。
他瞅了瞅目露擔憂的小狼,又瞥了瞥神情坦然的沉陵,最後把自己氣得拂袖而去。
——揍王八去!
綠雲湖緊鄰東術山,湖底極深,聚集了方圓千裏的大小水妖,平日裏鮮少上岸,與東術山上那些陸地妖怪交往極淡。偶爾碰面,也因習性迥異互相看不順眼。
綠雲湖的主人是一只萬年老龜,論年歲,是妖界北境中最年長的,因而常自恃為衆妖長輩,第一次碰面就惹得朔燼十分不快。
老龜心眼綠豆般大小,朔燼亦非是忍耐的性子,于是一來二去結了仇。
綠雲湖時不時便會往東術山送來些“麻煩”,而最後無論什麽“麻煩”總會演變為狼王親自登門“拜訪”,橫行一通,接着龜狼大打出手,攪得整片湖天旋地轉……
不過,這幾日水妖們過得極為舒心,那兩只大妖已連着幾月沒開打了,他們樂得浮游偷閑,經常還會唠嗑吐泡。
“你說,是龜大王終于肯消停了,還是狼妖怕了?”
“哪裏肯消停!咱們大王上次被揍得只有躲進龜殼的份,還被那狼妖當皮球踢了一路,奇恥大辱,他能放下,我便……”
冷不防水面震蕩,将他們從休憩處“搖晃”出來。大小妖怪面面相觑,幾息過後紛紛瞪大了眼睛。
“終、終于來了……”
“怎麽這般突然?”
“我就說不可能不來!”
“那我們還在這兒做什麽?”
“……躲起來!”
一番七嘴八舌的議論後,衆妖達成一致,各自尋好藏身處,只露出一對小眼睛不死心地四處張望。
不一會兒,一道巨大的影子籠罩下來,灰色大狼甩了甩尾巴,朝着水宮緩步接近。每進一步,湖心就會被攪亂出一陣強力水流。
水妖們屏息裝死,內心卻在默默數數。
一,二,三……
數到二十五的時候,湖底傳來了可怕的動靜。
那可怕的巨影大搖大擺地進了水宮深處,很快便叼着一只山丘般大小的烏龜出來了。
烏龜怒不可遏,揮舞着四肢無聲吶喊。他們的身後,跟着一長串白蚌珊瑚河螺之類的美貌水妖,期期艾艾,隔着老遠的距離“追逐”而出……一路浮上水面,歪靠在岸邊。
蒼狼松開口。
那烏龜立刻一個打滾,靈活得不可思議。
熟料天上降下鋒利巨爪,精準地按住龜殼。
“雜毛畜生,我與你不共戴天!放開老子!”
蒼狼緩緩咧開嘴巴,表情猙獰。
“三天不打就不老實,我剛出關就聞到一股河鮮味。你手底下那群小妖不在綠雲湖裏陪你做縮頭烏龜,上我東術山做什麽?”
綠光一閃,大龜倏然不見,化作一名綠衫蓄須的男子,身後光滑的龜殼在陽光下仿佛泛着光澤。
“蒼狼!我還沒清算當初你往我湖裏丢石塊的賬,竟然又敢上門挑釁!”
朔燼冷笑一聲,仍維持着妖身蹲坐在地,仗着體型的優勢居高而下地望着跳腳的龜妖。
他也不多做解釋,與這小心眼的龜妖做了許久的鄰居,對方什麽秉性他早已摸清,用腳指頭都能猜得到這家夥定然趁着自己不在東術山有過小動作。
今日,他就是為了敲打而來。
一時間飛沙走石,湖邊兩只大妖打起了架。
水妖們各自找了珊瑚水草,頂在頭上暗中窺架。沒多久,就眯着眼睛連連縮脖“嘶”聲,又過了一會兒,紛紛捂住眼睛不忍細看。
打不過打不過。
他們大王雖然活得歲數長,但論打架功夫實在比不上那只狼妖。
這也難怪,大王平日裏癱坐美妖堆中,翻個身都要美妖出力,如此懶散懈怠,怎比得上兇殘的陸地狼。
這不,又挨揍了吧?
又是一記鋒利狼爪,龜妖就地一滾,狼狽道:“且慢。”
朔燼好整以暇,等他下文。
龜妖喘勻了氣,道:“我今日剛獲仙寶,正好拿你開刀。”
朔燼:“……”這種狠話還需要暫停喘勻了氣才放?這龜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吧。
看懂了對手眼中的鄙夷,龜妖怒火中燒,反手從龜殼裏摸出一個物件——
“這東西怎麽在你手裏?”
看清“仙寶”的模樣後,蒼狼驟然化成人身,目光淩厲駭人,連語氣都冷了三分。
龜妖洋洋得意:“哼,此物天降綠雲湖,有增功之效,我的覆水靈法有它加持,打你綽綽有餘。”
朔燼咬牙:“你是不是又放龜殼斂靈聚寶了?”
這龜妖有一秘術,龜殼內藏玄機,能夠聚集靈氣收斂寶物,十足十的強盜把戲。他當年初到東術山時沒有防備,将某件寶物放置在洞府中,結果外出回來就不見了蹤影。時隔半個多月,他才從當地小妖那兒得知了真相。
只要是離身的寶物,就會被龜妖用秘術吸引入龜殼之中。
小妖們敢怒不敢言,聲讨又無門——畢竟誰也撬不開這龜妖的殼。朔燼來之前,龜妖堪稱當地妖霸;朔燼來之後……就算是他也撬不開龜殼。但只要龜妖用一次秘術,他就将其狠揍一頓,久而久之,龜妖只敢在綠雲湖範圍內胡作非為了。
可現在,龜妖竟然從龜殼中掏出了長青松木?!
這是沉陵的東西!
朔燼怒道:“還來!”
龜妖一愣,雙手護住寶物:“這可是我綠雲湖地界的東西,自然是我的!”
朔燼臉色陰沉,心知說理無用,直接上手去搶。
龜妖頗覺被羞辱,臉色也變得難看。他能活得這般長久,自然也有幾分本事,若非性不喜打架,說什麽都不會被一個小輩摁着打。他放出龜殼,催動秘法,頃刻間喚來數丈高的波濤,将狼妖團團圍困。
“今日,我便要當着衆妖的面,親手收了你,将東術山納入綠雲湖!”
一衆水妖們頂着滿腦袋的水,聽到自家大王的豪言壯語,紛紛愣住。就連朔燼也因為在禦道劍門經歷的種種,一下想歪了意思,反應過來後,臉瞬間黑了。
龜妖以為自己言語上終于震懾了一次對手。加上他的覆水靈法比以往厲害了數倍,心情大好。于是,戲耍般的擺弄波濤,往狼妖身上潑去。
長毛的畜生最厭惡皮毛被打濕,他今兒個就要把這妖怪澆成落水狼。
青蟹:“大王一向葷素不忌,沉迷聲色。”
蚌精:“平日裏豢養美妖也就罷了,還讓我們編排狼妖與隔壁虎妖的私情。”
河螺:“我原也想不明白,如今恍然,大王竟是存着這般念頭。”
蚌精臉一紅:“論相貌,還是長在地上的更好看些。”
蟾蜍震驚:“我都不敢去想吃天鵝肉,大王竟妄想收了狼妖?”
河螺翻白眼:“是我們綠雲湖的水妖不好看嗎?收了我們那麽多美妖,還惦記着別家山上的男妖!何況人家和虎妖相伴多年,不離不棄,豈是一只綠毛龜能插足的!”
蚌精:“噓!收聲收聲!”
争鬥中的兩位妖王并不知曉底下一衆小妖的議論。龜妖從未如此暢快過,他幾經挫敗,如今得了秘寶,終于揚眉吐氣,恨不能将底下的波濤變出各種花樣來羞辱對手。
朔燼的心情沉到谷底。
無數水柱阻住去路,他身處其中,一時間竟真的難以脫身!
而且那綠毛龜,手段下作,妖品低劣,仗着長青松木,專門用水潑他的腦袋。
往日裏,覆水靈法就是幾根細瘦的小水條,頂多打濕他的四足罷了。如今,竟然将他逼迫至此?
金色獸瞳閃過兇光,今日他怎麽也得撬了龜殼才能解心頭之恨!
“小燼。”腦海中傳來一道聲音。
朔燼眼睛都不眨一下,幹脆利落地回道:“在打架,等會兒說!”
沉陵:“……”
作為一柄懷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劍,沉陵深谙處事之道,因而在朔燼惱羞成怒離去後,還坐下來同小狼談了幾句。雲東體質已變,往日的修行方法不再适用,之前沒有長輩教導,走了些彎路,沉陵便指點了幾句。等到他一路打聽朔燼下落,追至綠雲湖時,兩大妖王已經打起來了。
長青松木懸停于龜殼上方,助龜妖形成覆水之勢,牢牢困住朔燼。
沉陵閉目感應,試圖喚回長青松木,但卻失敗了。
看不見的靈氣線将長青松木束縛,驅使着它為其所用。世間術法萬千變化,像這般強取豪奪的秘術實屬少見,它并未切斷寶物與主人間的聯系,而是在寶物有主的情況下,強行驅使。
沉陵睜開眼,憑虛而起,朝着水柱中心飛去——裏面倒很安逸。
朔燼正盤腿坐在半空,周身豎起了一層防護罩,察覺到沉陵的動靜後,掀了掀眼皮。
“他想潑我,門都沒有!”他打開一道口子,将沉陵納入其中,道:“長青松木的确厲害,但落在綠毛龜手裏,也就只能玩玩水了。你等着,我很快就能出去!”
沉陵并不懷疑——那龜妖看着妖力深厚,但功法趨近自守,哪怕是經過加持的覆水靈法,也只是看着氣勢十足,實則并不兇險。
“喲,還有幫手呀,怎麽不是虎勢山的白虎妖了?”龜妖洋洋自得,“眼光倒是不錯,皮相比那蠢老虎更勝一籌。”
沉陵扭頭看向朔燼,眼神有些遲疑。
朔燼惱怒道:“他又編排我!”
沉陵若有所思。
龜妖似是對半路出現的沉陵起了興趣,語氣變得溫和:“這位小友,你也看到了,我綠雲湖之主才是這片地界最厲害的妖王。不如棄了狼妖,入我水宮,做個賞心悅目的識趣妖。”
沉陵:“……”
朔燼起初聽得茫然,琢磨明白後,破口大罵:“無恥禿龜!”
暗中觀戰的小妖們同一時間感受到了極強的威勢,寒意爬上脊背,全身都在巨大的震顫下動彈不得,周圍的湖水似乎靜止了片刻,下一刻——
“轟——”
水聲驟響,一道身影破開重重水幕,瞬息間沖向了龜妖。
水妖們閉上眼睛,不忍細看。
這番變故發生得太快,龜妖的笑容仍在嘴角,等到朔燼沖到跟前,他才如夢初醒,“噗通”化作原形,頭足躲進龜殼裏,動作熟練如本能。
朔燼:“……”
終究還是被潑了一腦袋水。
當晚,蒼狼大王化出原形,四爪齊上,認真撬起了龜殼。那未經收斂,猶如小山丘般的妖軀就這麽橫躺在綠雲湖邊,周圍沒有半只水妖敢有怨言,就這麽遠遠觀望着自家大王被別妖當做皮球似的撥弄。
“嘶——”蒼狼縮回前爪。
沉陵:“怎麽了?”
蒼狼甩了甩爪子,不耐道:“他咬我。”
沉陵湊近了些,雙手捧住狼爪,細細翻看了會兒,在第二趾的肉墊處發現了一道口子。
蒼狼甩了甩尾巴,冷靜道:“不妨事。”
沉陵輕輕碰了碰傷處,道:“他年歲長,妖力深,龜殼堅硬如岩石,外力破不開。”
蒼狼瞅了瞅搭在自己前爪上的手指,又甩了甩尾巴,語氣很是平穩:“辰極劍呢?也不行嗎?”
沉陵沉默。
朔燼提議:“試試?”
沉陵終是點了點頭。
狼爪翻轉,反壓住肉墊上的手:“讓我來。”
蒼狼眼含期待。
沉陵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那正中心的軟肉仿佛某個機關,只稍稍觸碰,就引得五趾蜷縮起來。
作亂的手很快被無情甩開。
沉陵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後退半步,化出人形幻象,邊顯露真身。
漆黑長劍淩空懸停,須臾後,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握住了劍柄——恢複人形的朔燼持劍比劃了幾下,而後,劍尖對準了地上的烏龜。
龜身肉眼可見地抖了抖。
“辰、辰辰極……是那柄可鎮幽明的古劍嗎?”
朔燼挑了挑眉,不做搭理。
龜妖道:“若我沒記錯,那應當是人界禦道劍門沉陵的劍?”
朔燼将劍尖按在龜殼中心。
龜妖倒抽一口涼氣:“別、別使力!等等、等等!”
朔燼好整以暇地停下來。
龜妖問:“你何時跟人修有了交情?莫非你那新歡……嘶!”
朔燼面無表情道:“再胡亂編排半句試試。”
龜妖:“……”
龜殼沒裂,但有些疼。這在龜妖看來,不亞于晴天霹靂!
他修行萬載,最大的倚仗便是身後龜殼,哪怕他屢屢敗于蒼狼爪下,但實際上,蒼狼也奈何不了他,那鋒利如刃的利爪,只能在他的龜殼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劃痕,他只需一天便能恢複如初。可現在,他竟然感覺到了鈍痛,這意味着這把憑空出現的劍,真的能夠傷到龜殼!
“你到底想怎樣?我已認輸,要殺要剮給句準話。”
朔燼敲了敲龜殼,緩緩勾出一個笑容。
“嗚嗚嗚……我的寶貝啊……”
許久後,被洗劫一空的龜大王,背着空蕩蕩的殼,癱坐在岸邊,心如刀絞。
“以前你打不過本尊,如今更是別做夢了。”朔燼右手持劍,左手把玩着長青松木,态度很是恣意:“我對你的水域毫無興趣,老實做你的湖底龜,沒事少打我東術山的主意。”
他一直感到奇怪的是,烏龜為何總對他的東術山念念不忘。
要知道這龜懶散成性,又性喜享樂,估計連爬山都覺得費勁。
于是他趁此機會問了幾句。
龜妖還沉浸在被洗劫一空的悲痛中,視線落在狼妖身旁的人修上,一時間越發沉痛。沒想到那惡妖竟找來了如此可怕的幫手,他想霸占山上美妖的宏願怕是再不可能實現了。
此仇不報,誓不為龜!
看着一妖一人相攜離去的背影,龜妖面露憤懑,眼神幽深——等過幾日,他便要寫新的話本,将這惡妖同人修的私情公之于衆,讓他在妖界擡不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