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虎狼之變
朔燼落在守山小妖前, 沉陵随即追下。
“小燼。”他捉住了朔燼的肩膀。
朔燼眼神一凜,毫不留情地打落了肩上的手,而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沉陵:“……”
蒼狼大王有些煩悶, 他隐約察覺到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東術山,也感覺到了沉陵的意圖,因而心情變差。他将人甩開些許距離, 一副不想開口說話的樣子。
沉陵眼底閃過困惑,但蒼狼大王心思難測,他也只好繼續跟着。
朔燼:“你不許跟着我!”
說話間,他身形閃動, 對着沉陵揮去一掌。掌風行至一半,顯出鋒利狼爪,于胸前衣襟處留下幾道劃痕。
沉陵默默看了眼忽然遭殃的衣服,趁着作惡的爪子縮回去前一把扣住。
“怎麽了?”
發問間,衣物恢複如初。
朔燼面色陰沉,眼睛瞪着毫發無損的衣服, 似乎更生氣了。
“本尊何時說過要回來了?”
沉陵心下恍然,剛要張口解釋。
“你可別說什麽, 讓我置身事外的話。”
沉陵:“小燼,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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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實因你而起!”朔燼冷然道, “但也牽扯到了我。況且還記得林中那人嗎?那是我的仇人, 我要親手殺了他!”他殺意熾盛, 連帶着面色都帶上一副煞氣:“你要是覺得我中了咒, 拖你劍道尊君的後腿,那我便自行去尋他。”
沉陵似乎嘆了口氣:“今日從秘境出來, 你神智受損,半點法力都使不出, 若是我晚來幾步呢?”
朔燼:“好歹我也背負你道侶的名號,那些名門正派又不會當場将我殺了。大不了等夜間恢複後,我再打出來。”
沉陵:“我确實有前往截川遺宮的打算,但那邊情況不明,他們既有失魂咒,也應當還有其它的手段。”
他走過去,伸手拉住了狼王的手腕,微使力,帶着朔燼如凡人般緩步行走。
“宗岳逃了,煉心宗或将再起。”
朔燼皺眉:“那便去呀,将我送回來做什麽?”
他掙了掙手腕,然而腕上的手紋絲不動,這讓蒼狼大王有些不悅。
沉陵:“此事因我而起,也将由我結束。”
朔燼停下腳步。他聽出沉陵的意思了,截川之行,他是不打算帶上自己了。
沉陵:“小燼,不出一月,我會帶着解咒之法回來。”
朔燼沉默了下來,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我見到了一個人,一個已死之人,我得送他再死一回。”
沉陵明白他的意思:“我會把他帶回來。”
“不,報仇之事,本尊不會假手任何人。”朔燼直視着沉陵,拒絕得毫不猶豫。
見沉陵目露隐憂,朔燼率先擺手阻止他開口,沉聲道:“我也曾有過一個朋友,我信他、護他、對他百般記挂。可在我拖着重傷之軀想要手刃仇人之際,他卻站出來,說要阻止我。我問他,若是執意護着那人,就與我恩斷義絕。你猜,他最後選擇了誰?”
沉陵立在原地,沒有作聲。
朔燼倒是很平靜,娓娓道出往事:“他說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硬要護着那姓魏的人渣,還喊來了一群人族侍從。我受傷太重只好遁逃,等到養好傷出關回來,才發現……凡人命數太短,姓魏的早已壽終正寝。至于那修道的仇人,我本就打不過他,但他多行不義被旁人殺了。可笑我背着血親之仇,卻連一個報複之人都找不到。如今……如今仇人又出現了。”朔燼看向他,目光沉靜而幽深,緩緩問道:“你卻要阻止我嗎?”
蒼狼大王将一番往事說得沒頭沒腦,也沒清晰的條理,但沉陵聽懂了。他張了張口,啞然無聲。
朔燼本就不打算聽他回答,轉身朝着山上走去。
沉陵望着狼妖的背影,眼神顯出幾分黯然。
“別用那種眼神瞧本尊。”朔燼沒有回頭,但語氣略顯不耐,“都是些前塵往事,我說給你聽,不是想博你同情,你也不許露出這副……肉麻兮兮的表情。”
蒼狼大王甩甩腦袋,有些懊悔。
“早就不在意了,你會在意百餘年前的一樁小事嗎?本尊已連那些人的模樣都忘了。說給你……只是、只是想告訴你,截川,我非去不可。”
朔燼覺得興許是這劍修脾性太好,又一路相護,以至于害得他一時沖動自揭傷疤,提起了陳年爛谷子舊事,活像是在訴苦……顯得他軟弱又矯情。他只好板着臉,維持住妖王的體面,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轉移話題,“別的先不談,既然來了東術山,本尊自然要盡地主之誼。”
他側過身,揚了揚下巴,道:“尊君,請吧。”
沉陵舉步跟在朔燼身後,變得沉默異常。
朔燼心想,若是沉陵再出言相勸,他就不作搭理,左右腿長在自己身上,想去哪兒還不是他說了算。
兩人一前一後,緩步行走于山道之中。
東術山地處妖界深處,山上并無太多斧鑿痕跡,與人界門派的高樓玉宇大不相同。大小妖怪們居于東術山,受一方妖王庇佑,也聽妖王調度安排。平日裏除卻巡視值守,都是各自修行,因而較為自由随性。
沿途遇到曬太陽的幾只小妖。朔燼是狼妖,山上的小妖也都是有松軟皮毛的獸類居多,許多妖怪在自家洞府都十分放松,三三倆倆俱是原形,袒露着白花花油光滑亮的肚皮,看着別有一番滋味。
小妖們見到沉陵和朔燼時都愣了愣,緊接着才收斂了躺姿,抱着前爪恭敬行禮。
朔燼久未歸來,見到熟悉的山頭、熟悉的妖怪,心情略略好轉,見到一棕色松鼠時,甚至彎腰勾了勾它的下巴。
松鼠是只中年公妖,可他獸形小巧,模樣可愛,像極了随時能化成美貌女妖的狐貍精之流。
他對朔燼的接觸泰然接受,眯着眼讨好地蹭了蹭:“大王今日終于有閑情巡山啦!”
朔燼随意應了幾聲。
沿途又有不少獸類上前打招呼,俱是皮毛順滑。偶爾來了一只蛇妖,光溜溜地橫在路邊,朔燼卻只是淡然點頭。蛇妖仿佛習以為常,十分自覺地就遛遠了。
沉陵:“……”
朔燼走在前頭,發現本應走在一側的沉陵,不知何時落下了一段距離,于是停下腳步,催促道:“怎麽不走了?”
沉陵抿嘴不言,沖着朔燼伸出了手。
朔燼不解,疑惑地走回去,來到沉陵身前:“幹嘛?”
沉陵捉住了他的手腕,繼續朝前走去。
朔燼:“你,你這……”察覺到周圍小妖們好奇的視線,他頓時覺得老臉挂不住,“別這樣,我們妖界不興牽手……就算做了表面道侶,也不該這麽黏糊……”後面半句說得極輕,仿佛是恥于提及此事。
沉陵卻不放手,他放出威勢,一衆小妖忽覺不安紛紛遁走,直到周圍清靜了,他終于開口:“從前之事,我亦在意。”
朔燼:“……怎麽又提?”
沉陵:“你視那人如摯友,他卻與你對立……惱恨他嗎?”
朔燼沒想到沉陵真打算與他深談此事,便也道:“初時氣得幾宿睡不着,不過後來得知他病死了,就覺得沒什麽意思了。”
再強烈的情感,在生死面前,最終逃不脫變淡的命運。
做妖怪的,哪能一直記挂一個凡人?這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
朔燼晃了晃被捉住的手,問:“就為了問這個?尊君大人,還走不走呀?”
沉陵:“若是他沒死呢?”
朔燼疑惑地看向他。
沉陵:“我是說,若他投胎轉世……”
朔燼不明白沉陵為何執着于此事,道:“活了上千年,惹我不快的可太多了。前幾日在秘境見到的那個魏君淩,長得跟我另一位仇人七八分像,應當就是他的後代子孫了,你見我殺他了嗎?”
沉陵眼神微沉:“七八分像。”他看着朔燼,道:“你還記得。”
朔燼被他盯得莫名後背發涼,道:“……妖、妖怪過目不忘,不很正常?”
沉陵臉色仍不好看。
朔燼逐漸感到有些古怪,卻又說不出什麽來——人族就是這般麻煩,心思深重,尋常妖怪根本猜不出他們的想法。
“你修煉大成前,就沒有被人欺騙過?”
沉陵搖搖頭:“未曾。”
朔燼:“……那可曾受過挫,吃過虧?”
沉陵道:“自小囿于方寸之地,不得外出。”
朔燼有些訝異。
沉陵卻又說:“原本不覺得算是受挫吃虧。只是後來機緣巧合得到自由,反而無法再繼續忍受了。”
朔燼:“還有人能困得住你?”轉念一想,“不對,你那時估計也只是個小修士,那你後來是怎麽徹底脫身的?”
沉陵道:“心境突破,就出來了。”
朔燼:“……”
聽着特別容易?蒼狼大王撇撇嘴,道:“不管如何,誰都有倒黴的時候,過去了就沒必要再記着。我不喜歡談這些糟心的東西,看在你還算照顧本尊的份上,今日我請你上我的山頭坐坐,也算是有來有往,勉強……就算朋友了。”
沉陵面色複雜起來,伸出手腕,露出結親印記,嚴肅道:“朋友?”
朔燼盯着那枚印記,默默将自己的手往裏縮了縮——那裏有一枚相同的印記。
其實直到現在,蒼狼大王對于兩人的結親之事都是避而不談,避無可避時也只是怒聲斥回,總之從沒有正兒八經地對探讨兩人結親前的過往。偶爾幾次發問,也僅僅起了個頭,他就自己先受不了結束追問。
他瞅了眼沉陵,心想,這人修這般強大,也不像是威逼利誘就會妥協結親的樣子,所以……他們興許還真是兩情相悅才在一起的。
朔燼耳尖一紅,心情挺複雜。
他不記得自己身為“雲郎”時的記憶,清醒後就被按上“沉陵道侶”的身份,初時當然怒不可遏,但這人修對他千依百順,似乎愛慘了自己的樣子?
他覺得有些別扭,但也不好再像當初那樣将沉陵視作仇敵。
“難不成,你還想我真做你的道侶?”朔燼決定心平氣和地談談這個問題,提醒沉陵:“我是狼妖。”
沉陵不解地看他,他不久前還抱着蒼狼大王的原形摸了好久,自然知道他真身是只漂亮的大狼,也确認自己表露的都是喜歡。
朔燼繼續道:“你是人修,我是妖修,你有你的宗門,我也有我的山頭,行事觀念大相徑庭,如何能夠長久相處?”他覺得自己說得很直白,但也的确是事實。
“如果我真的只是普通的爐鼎,同你做道侶也……也還不錯。但我不是,将來也不可能是。”
沉陵聽懂了他的意思,他眸色深沉,似乎想要開口解釋什麽。比如他也不是人,比如他并不在乎宗門身份之類的,但他終是什麽都沒說。
——還不是時候。
兩人就此沉默,一路并肩往山上走去。将要行至山頂時,遠遠傳來一陣跑動聲。朔燼側頭辨聽了片刻,忽而眼睛一亮,道:“是小雲東!”
雲東是匹瘦弱的白狼。
他不久前被白虎大妖丢進了禁制中,結果沒多久又被白虎大妖提溜着後頸皮往山下跑去。他只好卷起尾巴,将身體努力團住,勉強忽視自己被緊緊捉叼住的後頸,心想:娘親當初沒有嫁給白叔叔,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雖瘦弱,但也早已成年,容不得旁妖這般輕慢對待。可惜他先天不足,原形弱小,面對這沒什麽壞心的大老虎,也只能忍氣吞聲了。
白斛速度極快,雲東遠望前方,沒多久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朔燼抓住了沉陵的手,試圖藏起行跡,道:“我們不會停留太久,此時相逢,徒留傷感罷了。”
小雲東久未見他,又要分離,恐怕會更傷心。
沉陵卻是聽懂了他話裏的另一層意思,截川之行,朔燼已經下定決心。他微嘆了口氣,終是不再提出反對,只是道:“他見到你,總是比見不到更高興些。”
朔燼愣了愣,半晌後想開了:“也對。”
他遠遠瞧見雲東挂在白斛嘴邊,一張瘦小的狼臉耷拉下來,身體任由白斛行走時的力道晃蕩擺動,活像遭受了極大的虐待。
“他知道我喜歡打架,故意坑老白呢。”朔燼勾了勾嘴角,朝着沉陵極快地笑了聲。
沉陵不明所以。
下一刻,就見眼前瘦高的男人化作威風凜凜的巨狼,沖向飛奔而來的白虎,而後——對着熱情相迎的白虎大妖就是一記利爪。
“老白,你又欺負小孩!”
沉陵:“……”
被抓了一記的虎妖十分嫌棄地将這小臭崽子丢到一旁,怒吼道:“他都快要翻了天了!”
雲東自小體弱,白斛雖粗手粗腳卻從沒真正傷過他。“欺負小孩”只是個打架的由頭,白斛更是毫不在意,顯然習慣了這一大一小兩只狼的路數,當即熟練地拍爪回擊。
“白兄。”
白斛頓住,看向說話的人,愣住。
這一記回擊到底沒能拍下去。
白斛化作高大的人形,對着這個“不速之客”又愣了會兒神,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擠出一絲幹巴巴的笑意。
“怎、怎麽,這是陪老狼……回門啊?”
朔燼:“???”
白狼的耳朵抖了抖,先是疑惑地仰頭看向白斛,而後震驚地打量起沉陵。
沉陵坦然應道:“嗯,來看看。”
白斛:“……”
朔燼默默變回了人形,眼神裏透出危險的神色,顯然被“回門”二字勾出了殺氣。
可惜白斛沒能接收到來自老友的威脅,他此刻對上沉陵,莫名感到發怵。
之前幾次交鋒,他已領教過這劍修的本事。說實話,他回到妖界後就一直擔心老友處境,此刻再相逢,對方一句“白兄”客客氣氣,他有些納悶,但還是硬着頭皮勉強“寒暄”。
白斛幹笑着說:“哈,數月不見,沉陵尊君倒是和老狼感情愈發好了,哈哈。”
朔燼冷聲道:“誰同他感情好了?!”
白狼雲東聞言,好奇地看向舅舅,又看了看白斛,最後視線落在沉陵身上。
沉陵正側臉看着朔燼,實則悄悄傳音道:“先前還說與我成朋友,如今又沒感情了?”
朔燼:“……”那是兩碼事!
白斛看向熟悉的好友,又看了看好友的伴侶,思索一番,搖搖頭道:“你該提前知會一聲,前幾日小雲東潛入你屋裏,将你那窩給霸占了。這原本也沒什麽,他自幼便是你帶大的,可你如今帶着伴侶回來,還是得先将這小崽子的東西收拾出去。”
???
朔燼眼皮直跳:“你可閉嘴吧!”
沉陵上山,和他收拾屋子,有關系嗎?這不會說人話的蠢老虎瞎操什麽心?!
白斛覺得自己有些冤。
人都帶上山了,還不讓說?
他雖然知道這一人一妖合籍結親之事尚有蹊跷,但也明白依老狼的性子,強迫硬逼只會魚死網破……而且他方才可遠遠瞧見了,兩人手牽着手,分明是有貓膩啊!
要知道,平日裏他摸一摸狼背都會被狠狠咬上一口!
沉陵:“我們不會久留。”
不會久留?這是很快就走的意思?
白斛神色微震——竟……真的是回門?!待上幾天,就要回夫家了?
朔燼看他這副表情,就知道沒想什麽好東西,當即不爽道:“趕緊滾回你的虎勢山,我可沒功夫招待你。”
白斛沉默了。
恍然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們二妖之間,終是有妖先成了家。
瘦小的白狼張了張嘴,緩緩走過去,安撫地拍了拍“失魂落魄”的虎妖。一時間,白虎大妖的背影變得有些落寞……這讓遠處暗中圍觀的小妖忍不住也跟着心碎。
陌生人修橫刀奪愛,虎狼兄弟終成陌路,當日被付之一炬的虎狼小話本,似乎早已暗示了這無疾而終的結局。
泥鳅精捧着破碎的心,與蟾蜍小妖對視一眼。兩妖默默退離,來到一處大石頭後。
“虎狼散夥了?”泥鳅精是個女妖,問話時還略帶着幾聲抽泣。
蟾蜍妖是個男妖:“散了好!我們趕緊去禀告龜大王,這可是大事,能領許多賞!”
泥鳅精瞪了他一眼:“不去。”
蟾蜍不解:“我們可是綠雲湖的妖,當然要為龜大王辦事!”
泥鳅精面無表情:“我只是出生在綠雲湖,跟那只老烏龜有什麽關系?”
蟾蜍倒吸一口氣,還想再說什麽,然而有幾只小妖走近,他也只好作罷。
“那我自己去!”
泥鳅精沒搭理他,轉身跟上了其他小妖,為這忽然破裂的虎狼情誼惋惜哀嘆。
朔燼自是無法理解山上小妖們的古怪心思,他只是如往常般讓老白回自個兒山上去,誰知這白老虎似乎還委屈上了?
白斛終是走了,臨走前他化作巨大白虎,心事重重地看了眼老友,而後一路疾奔而下,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朔燼:“……”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總覺得這白老虎又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彎腰撈起了地上的白狼,掂了掂:“胖了不少。”
小雲東繃着一張嚴肅的狼臉,蹭了蹭舅舅的衣襟。
朔燼揚了揚下巴,道:“走,先回我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