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東術山上
沉陵安撫了好一陣, 雲郎才勉為其難地停下了鬧騰,但他說什麽也不想悶在衣袍底下。于是,毛絨絨的狼妖舒舒服服地躺進了道侶懷中, 被兩只手掌穩當地托住。
他們沒有在清鴻崖底待上多久。
實際上,雲郎一頭霧水,懵然不知發生了什麽, 一睜眼就看到自己身處陌生之地,周圍還有一群陌生之人,他家夫君說了幾句後,便抱着他飛了起來。
他是有過禦劍飛行經驗的鼎, 此刻縮在沉陵懷中,更是半點都不怕了。
雲郎睜大眼睛,看着衆人逐漸變為一個個小黑點,又望向濃翠覆頂的山巒,心情豁然激動。
“嗷嗷……”
雲郎猛地閉上了嘴,将末尾的“嗚”音吞回了肚子, 偷瞄了眼沉陵,轉而“嘤嗚”了一下。
沉陵:“……”
雲郎臉一黑, 擡爪拍向自己的臉。
片刻後,他愣愣地看着不聽使喚忽然暴起的右爪, 恍惚間感覺自己中了邪。
為什麽打他?
還挺疼的。
沉陵摸了摸他的腦袋, 又捏了捏他的右爪, 眼底有些擔憂:“怎麽了?”
雲郎也很茫然:“……它, 好像……打我。”
沉陵:“……”
雲郎縮回爪子,将兩只前爪壓到身下, 仰着頭道:“我最近時常做夢,但醒來又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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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
雲郎點點頭, 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掃着:“是個特別安靜的地方,有一根黑乎乎的棍子。我跟它說了很多話,可棍子怎麽會聽得懂?”
沉陵撓撓狼下巴。
雲郎又說了一會兒他的夢境,而後問:“夫君,我……我是妖怪嗎?他們都說我是妖,可我明明是只鼎呀。”他有些着急,“我,我不會是只狗妖吧?”
沉陵:“……不是。”
雲郎頗為苦惱:“夫君說實話吧,雲郎受得住。”
他閉上眼睛,伸出前腿搭在了沉陵胸口,道:“早就聽說妖有妖印,不久前我還在身上看到了一個狗頭印記,我……我興許真的……”
“唉。”沉陵的嘆息聲在狼妖頭頂響起。
雲郎感覺身體一輕,四肢騰空地被抱了起來,而後額頭被輕輕碰了碰。
“不是狗,是只小狼。”
雲郎雙眼失神,“被親了”三個字不住地在腦海裏打轉,以至于沒有多餘的腦力去思考其它,只呆呆應了聲:“啊。”
沉陵鮮少能在朔燼清醒時看到這副模樣,雖說是因失魂症的緣故,但也切實地感到一絲心悸。
那性情大變的狼妖許久才找回些神智,乖順地任由人修抱着,輕聲問:“夫君何時将我變回去,雲郎變回人讓你抱着不好嗎?”
沉陵笑了笑:“那就重了些。”
狼臉一垮,有些受傷。
然而他并沒有“黯然傷神”多久,很快就貼過去,用拖長了音的語氣撒起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每次睡醒都覺得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沉陵:“确實貪睡了些。”
雲郎:“我還夢不到夫君,夢裏就只能對着一根大黑棍子。”
沉陵不知道“大黑棍子”是什麽玩意,但看起來他的小爐鼎并不覺得這夢有趣。
雲郎見沉陵不怎麽說話,便四處張望了一圈:“夫君,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呀?”
問話間,兩人已達峰頂。
沉陵将雲郎藏入懷中,接着——
劍勢驟起,豁然破開迷障陣法,顯出峰頂原貌。
雲海依舊,峰頂岩石處,只餘下一具肉身傀儡。
雲郎打量了半天,瞧不出什麽異常,悄悄伸出抓前爪,勾了勾沉陵的衣襟。
沉陵面不改色地捉住了送上來的狼爪:“我送你回淩道峰。”
雲郎一怔,呆呆問道:“夫君要同我回去了嗎?”
沉陵搖頭:“我尚有要事處理,你在峰上等我回來。”
雲郎張了張嘴,金色的獸瞳慢慢染上一層水霧。
沉陵:“……”
雲郎伸爪勾纏住沉陵的臂膀,耳朵、尾巴、腦袋齊齊垂落,一副慘遭抛棄的可憐模樣。可惜他現下渾身毛絨絨,不僅沒能惹得尊君心疼,反而十分想薅上一把。
沉陵思索片刻:“罷了,不回淩道峰。”
雲郎眼睛一亮,還未來得及高興,就聽到沉陵的後半句話。
“我帶你去另一個地方。”
妖界,正值晦月之期。
人間十二月為一年,妖界卻有第十三月。晦月之期,月星隐匿,日光慘淡。在這一月,妖界靈氣忽弱忽盛,妖怪們往往窩居洞中,靈氣盛則閉關修煉,靈氣衰則閉眼睡大覺。
因而,這也是妖界一年之中最為安寧的時間。
東術山上的大小妖怪各自蜷縮在窩裏,靈力強弱于小妖而言,并無太大影響,妖界多年平靜,許久未起紛争。方圓百裏,都是狼王妖印留下的氣息,足以威懾那些心懷不軌的敵妖。
樹上,一只黃毛狐貍正懶洋洋地甩着尾巴。
“好老虎,讓我進去睡一覺嘛。”
拖長的尾音仿佛帶着妖力,帶着難以言說的蠱惑意味。
大樹猛地顫動了幾下,抖落一地綠葉,順帶着把黃毛狐貍一并抖了下來。
“呸!有用時就求爺爺告奶奶,無用時立馬翻臉無情!”狐貍惱怒地叫罵起來。
樹底下橫陳着一只巨大的白老虎,正攤成一張皮子似的趴着。他收回拍打搖晃樹幹的前爪,掀了掀眼皮,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
黃毛狐貍再次“啐”了口:“能夠救你侄兒的寶物,摸一摸也是好的嘛。”
白虎呲了呲牙:“你個黃毛公狐貍,好好說話,別吊着嗓子!”
黃毛狐貍跳上虎背,四腳一頓亂踩:“那你倒是讓我進去沾沾光!這麽摳門,這麽摳門!”
白虎被踩出了一頓氣,站起身抖起身體。
狐貍四只細爪瞬時改踩為抓,刁鑽地扣住白虎頸上的皮毛,紋絲不動。
白虎:“黃皮,快給我下去!”
狐貍眼睛一眯,“噗通”化作人形,騎在了白虎背上:“喲,虎大王快帶我去巡個山,駕!”
正巧,路過幾只小妖,聽到了動靜紛紛看過來,臉色驚訝。
狐貍作勢學起了人族騎馬的樣子,雙腿夾了夾虎腹兩側:“怎麽不跑呀?”
小妖們急忙低下頭,快步走遠,生怕晚一步就要被虎大王殺妖滅口。
白虎伏低了身體。
狐貍臉色微變。
下一刻,一虎一狐咬做一團,黃白毛發揚了一地。
正當兩只妖獸互扯起尾巴的當口,從洞穴裏慢吞吞走出來一頭白色的狼。
白狼比老虎和狐貍都小了一圈,就算是放在凡間,也堪稱是一只營養不良的瘦狼。可他只是這麽緩緩地走過來,蹲坐在兩妖跟前,就讓他們齊齊停下了動作。
白虎化作人形,長臂一撈,抱起了白狼,手掌熟練地探到狼肚皮處,感知了一下妖丹情況。
“東兒,不錯啊,身體越發強健了。”
雲東眯了眯眼,從老虎的掌中跳落到地上,道:“白叔叔,厲叔叔。”
白斛立馬應聲:“怎麽了,東兒?”
雲東:“長青松木有異動。”
狐貍厲離也從地上爬起:“什麽異動?”
雲東:“它跑了。”
三妖陷入沉默。
不久前,也是一個普通的日子,長青松木忽然飛至東術山,從天而降,砸向熟睡中的雲東。
而後,雲東滌筋洗骨,在長青松木的相助之下重塑妖身。
可現在,長青松木消失了?
白斛皺眉:“莫非老狼那邊出問題了?”
說到這兒,厲離眼尾輕挑:“你去人界到底看到什麽了?長青松木不是禦道劍門的鎮派之寶嗎,老狼究竟使了什麽法子,竟真弄來了這等至寶?”
這一連串發問使白斛陷入了沉默。
遙想他與朔燼分別之際,還為着雙修一事大打了一架,若說使了什麽法子……不是他多想,而是他實在想不出其它可能。
他知曉朔燼與雲卿姐弟情深,朔燼對雲東更是極為看重,但他沒想到,驕傲如朔燼,竟能做出這麽大的犧牲……
他說什麽也要為老友保全顏面。
于是白斛呵斥道:“你個碎嘴狐貍,怎麽弄來的重要嗎?重要的是,它現下沒了!”
厲離瞬時起火:“死老虎,去了趟人界脾氣越發大了,還對着我擺起譜來了?不對……”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湊近白斛,狐疑道:“你怎麽臉紅了?”
白斛怒吼道:“禿毛狐貍,你眼瘸了吧?這算哪門子臉紅!我分明是給氣的!”
厲離循循善誘:“氣?誰敢給我們虎勢山大王氣受?”
白斛難得精明了一回,警惕地不說話。
厲離:“……”
雲東站起身,淡淡掃了眼兩只大妖,出言打斷争吵:“我妖身已成,長青松木有沒有都不重要了。”
白斛立時轉移了注意力,一掌拍向狼背:“好侄兒果然天賦異禀!修成你舅舅那樣的大妖必定指日可待。”
雲東忍住背後沉痛,面無表情道:“我這就起身前往人界,接舅舅回來。”
白斛:“……”啥?
厲離也變了臉色:“不行!人界不安穩,你雖然重塑了妖身,但卻連人身都化不出了!去了是會被扒皮做成毯子的!”
雲東:“哦。”
厲離長吸一口氣:“好歹等化形了再去!”
雲東:“我擔心舅舅。”
厲離:“你舅舅這死德行,去哪兒都不吃虧!”
雲東沉默。
厲離悄悄向白斛使眼色。白斛反應過來,也道:“沒事,老狼未曾落難,這長青松木還是他替你争取來的。”
雲東:“如何争取得來的?”
厲離也好奇地看向白斛。
白斛表情扭曲:“這、說來話長。”
雲東定定看了他一會兒,轉身回屋,半晌後,身上已經背好了包裹。
厲離:“這……”
白斛“嘶”了一聲,大掌一揮,毫不客氣地提住了小狼的後頸皮子,重新丢進了洞府,又上了層禁閉,末了嘆氣:“小狼崽子,說又說不聽,非要逼我動手,果然不管教不行啊!”
厲離露出佩服的眼神。
“白大王,不好了!有人挑事,打、打起來了!”
遠處,傳來烏鴉精嘶啞的鳴聲。
兩妖對視一眼。
東術山已許久沒有別妖敢上門挑釁了。
這幾月朔燼前往人界之事,知曉的妖并不多。大小妖怪們只以為自家大王閉關修煉去了,何況還有隔壁虎勢山的大王時不時登門威懾,是以沒有哪個不長眼的妖怪敢來惹這對狼狽為奸的虎狼兄弟。
妖怪們大多各立山頭,鮮少有交心摯友,狼妖與虎妖都非善茬,也不知怎麽就湊到了一起。
也因此,東術山上有段時間曾暗中流傳過一些孤本畫冊,滿目虎狼之詞。後來愈演愈烈,不知怎的,話本就傳到了蒼狼大王的手中。
東窗事發後,涉事話本統統毀盡,傳謠的妖怪們也被狠揍一頓扔出了東術山。
對此,老龜精特地為朔燼焚書之事留下了“惱羞成怒”的四字評斷,再趁着朔燼殺來之前,重新沉入河底不問世事。
但也由此可見,白斛與朔燼二妖的感情之深。
一只大妖就夠難以對付,何況是兩只大妖呢?
白斛并不覺得替東術山出面有什麽不對,于是當機立斷,就要去教訓挑釁之人。
可是等到他沖到山下,卻沒看到人影。
“人呢?”
烏鴉精撲扇着翅膀追過來,張頭望了望,“嘎”叫一聲:“咦,大王呢?”
白斛猛地瞪過去:“你說誰?”
烏鴉精歪頭:“大……大王啊。”
白斛搓了搓手,而後将那講話不利索的呆毛畜生教訓了一頓,方才問出原委。
“我與麻雀正值守山門口,忽然天邊有黑影閃過,緊接着,大王便從天而降!然後,又一道人影追了下來……大王就與他拉扯起來!我尋思不對,趕緊上山給白大王您通風報信了!”
白斛又從樹上抓下來一只雀鳥:“你說,怎麽回事?”
麻雀哆嗦發抖:“我我我,我看到大王被提到一柄劍上,擄走了。”
白斛咬牙:“什麽方向?”
麻雀指了指。
東術山,山腰。
剛從“睡夢”中醒轉的朔燼,望着眼前熟悉景色,臉色黑沉如水。他昏睡前尚在清鴻崖,接連諸事發生,讓他心緒煩亂,沒想到一睜眼,竟是回到了東術山。
“你趁着我昏睡,對我做了什麽!”
回想到剛才的情形,朔燼再次暴跳如雷。
他原以為沉陵會是正人君子,誰能想到悠悠醒轉之際,察覺到身體正被一只手掌翻弄。雖說挺舒服的……但這就更令妖生氣了。
于是反應過來的狼大王旋即收斂了一身皮毛,化作人形,出現在沉陵懷中。
兩人對視片刻。
沉陵收回了探入衣襟的手,表情有些許困惑,似乎沒有從毛絨絨到細膩肌膚的轉變中反應過來。
“你這是什麽表情!”被輕薄了的狼大王,氣急敗壞地攏住了衣服:“這本來就是皮毛所化,你在……摸過來的時候,就沒想過這是何等無恥的行徑嗎?”
沉陵低下頭,移開視線,不過表情仍是出塵持重。
“既是道侶,算不得無恥。”
朔燼“轟”地氣紅了臉,一躍從劍身跳至地面,掃上一眼後,才驚覺分外眼熟——竟是回到了東術山?
許久未歸,東術山仍是原來的模樣,就連守在山門口的小妖也還是一如既往地呆頭呆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