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做狗太醜
秘境內屍骸遍地。
清鴻崖山清水秀, 卻暗藏白骨,令人心驚。
崖內衆弟子矢口否認與其相關。
各大宗門卻不相信,紛紛讨要說法, 雙方陷入對峙。
宗岳始終沒有露面。
沉陵放出識海,縷縷神思抵達峰頂。
仍是絕壁迷障,四目所及, 不見雲海與山川,唯有一瘦削人影靜坐山頭。
宗岳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解半燃香确實珍貴,但尊君大婚更是難得。我閉關難出,只能獻上虛禮, 倒也不必言謝。”
沉陵道:“何必再辯?”
“辯?”宗岳睜開眼,黑屋覆蓋下的半張臉顯出幾分陰沉:“尊君一言能定是非,也許這便是世人苦苦修行的原因。”
只有修至強者,才能淩駕天地萬法,挪轉乾坤陰陽;才能不辯不駁,自成真理道統。
“我常在想, 若有一日,聖人堕魔成惡, 極惡之人擅加僞裝,正道又有幾人能察覺?”
沉陵皺眉:“善惡只能僞裝一時, 如果他能違背本心行善維正, 那被困住的, 也只是他自己。”
宗岳牽起嘴角:“違背本心, 好一個違背本心。”他目露森冷,透過虛無, 直勾勾地落在沉陵身上:“中了失魂症後,尊君如今的本心又是如何?”
失魂症?
宗門長輩眼神微變, 他們大多經歷過煉心宗禍亂,也知曉這是怎樣的邪術。為惡為善,瞬息間便可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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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陵似是沒有察覺來自周圍的打量視線,神情平靜而泰然。
宗岳道:“我與你都不過是中了邪術的可憐蟲。可我至少,守得本心。”
“你先是以藥香惠澤生靈,助其化形,又教習道法,開明啓智。百歲城人妖混居之象,清鴻崖功不可沒。”沉陵眼底卻無任何贊賞之色,“可直到進入秘境,我才知曉,他們不過是你刻意豢養的煉制之材罷了。”
妖屍遍地。那些稍有靈力的小妖,到頭來不過做了他人的煉材。
但不只是小妖。
去秘境探查過的衆人都流露出一絲不忍——那裏,還有無數被誘引進來的無辜凡修。
“這便是你的本心?”
宗岳無從辯駁,道:“他以清鴻崖宗門要挾。”
孫谷主皺眉怒斥:“那些小妖和凡修呢?他們的生死便無足輕重了嗎?”
這一筆筆血債皆是罪孽,百死難贖。
宗岳道:“一步錯,便是步步錯。宗某既已暴露,說再多也是無益。可我也不忍看修行界真起動蕩,只想提醒諸位,沉陵尊君身中惡咒,早已不是原先的尊君了。”
常閑真人罵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般沒用?”
宗岳笑笑。
沉陵道:“原來如此。”
宗岳一頓:“你又想說什麽?”
沉陵:“世間廣大,你在乎的,未必別人也在乎。”
原先他想不通為何宗岳會處處針對,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更久以前,正道之首是清鴻崖;風頭最盛,亦是制香煉陣雙絕的清鴻崖弟子。
沉陵低下頭,摸了摸仍在酣睡的狼妖。
他曾在乎的,正在乎的,從來不多。
宗岳冷聲道:“解半燃香,足夠使你有所警醒!沉陵尊君,你匡扶正道斬妖除魔,可曾想過若你自己化身妖魔,該當如何?”
沉陵:“不如何。”他語氣冷淡,“最初本無善惡,我亦不是為了善惡所生。”
古劍辰極,本就是一柄兇劍。無論是善是惡,從來與本心無關。
朔燼亦是如此,他雖是大妖,卻不嗜殺;中了失魂症後,仍是如此。
不過是擾人心智、改變性情的咒術而已,何至于逆轉本心。
宗岳卻仿佛被激怒,語氣急躁:“當年禦道劍門不過是一個凡間小派,卻因為一個你,跻身四門之首。如今你中咒離心,偌大一個劍門……”
“這就不用宗掌門操心了。”常閑真人不客氣道,“你還是想想自己吧。做了這等醜事後,清鴻崖門人怕是再也擡不起頭。”
禦道劍門弟子紛紛回過神來。
“沒錯,即便是失魂症,尊君又沒有做壞事。這清鴻崖掌門反複提這事,是想挑撥離間?”
“我看他就是嫉妒了。”
“虧我以前還當他是德高望重的前輩,竟如此自私。”
“難不成尊君中咒,就能抵消他做的惡事了?”
“保全宗門?大和尚,按你們的因果律,清鴻崖弟子與凡修小妖的死能撇清關系嗎?”
他們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此時都反應過來,他們宗門的守護者,正被人陷害污蔑。
空明寺弟子被動加入議論:“若按因果,清鴻崖弟子都已牽涉其中。”
雲郎在一陣喧鬧聲中悠悠醒轉。
周身十分暖和,仿佛身在柔軟被窩,他蜷縮四肢,而後舒展身體,恍惚間如踩雲端,搖晃了起來。他張嘴打了個哈欠,嘴裏發出“嗷嗚”輕響,支愣起耳朵抖了抖。
一只手掌拍了下來,輕輕按住了他的腦袋。
雲郎略有些納悶,稍稍用力回頂了一下。
“別蹭。”
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是夫君!
雲郎眼睛一睜,四肢齊齊使力,朝着聲源處伸長了脖子。
灰白“小”狼鑽出一顆腦袋,視線驟然變亮,半晌後,他瞪圓了眼睛。
“嗷?”他頓住,緊接着:“嗷嗷嗷!”
沉陵低下頭。
雲郎呆呆地與他對視了片刻。
沉陵伸出手,摸摸狼腦袋,不動聲色傳音道:“睡迷糊了?”
毛茸茸的一張臉,陷入茫然。直到察覺手掌心被人握住捏個不停,他方才如夢初醒,猛地縮回沉陵的衣服裏。
雲郎抖了抖耳朵,回身打量自己。
這一身毛是從何而來?!
他白皙光滑的皮膚又去哪兒了?!
……
為什麽他好像變成了一只狗?!
過了一會兒,灰色小狼再次試探地伸出了腦袋,烏黑的眼珠滴溜溜轉了圈,在看清周圍黑壓壓一片人後,又迅速縮回了腦袋。
為什麽這麽多人?
他不應該在客棧裏睡覺嗎?
沉陵只覺得胸膛處傳來劇烈震蕩,一下,兩下……他那自诩爐鼎的妖族伴侶正尤為精神地在自己懷裏躁動。
隔着衣物,尊君兜住一團,緊緊按實了。
“嗷嗷嗷!”立刻就傳出不滿的抗拒聲。
禦道劍門的弟子紛紛收回目光,改用餘光偷瞄。
雖然只有幾息時間,卻足夠讓他們看清自家尊君夫人的原形了。
很是柔軟好摸的樣子,難怪……難怪尊君藏得這般嚴實。
沉陵表面平靜,神識裏充斥着道侶尖利的狼嚎聲,混亂咿唔,乍聽之下十分委屈。
他不得不分神安撫雲郎:“好好說話。”
狼嚎猛然一頓,緊接着,雲郎凄凄涼涼的抽噎聲響起:“……我不要做狗嗚嗚嗚!”
哭得傷心極了。
沉陵抿嘴,壓下嘴邊弧度,繼續用神識應和道:“嗯,不做狗。”
“是哪只缺德的大妖怪将我變作了這副模樣?” 雲郎怒從悲中來:“我又被妖怪捉走了嗎?”
否則沒法解釋他為何突然變成這副模樣。
他慢慢将腦袋往底下移——看到了灰白色毛絨絨的胸脯;再往後看,一條粗大蓬松的狗尾巴。
烏黑的眼睛濕潤潤的,就要哭出來。
沉陵出聲道:“不醜。”
雲郎:“……”
他并沒有被安慰到。
然而沉陵的手再次伸了過來,幾根手指來回按壓着脖頸與下巴,沒一會兒,他就軟趴趴地窩着沒力氣動彈了。
“嗯,有點舒服……”
現出原形的狼妖仰着下巴迎合地蹭蹭。
沉陵一滞,繼而轉向柔軟的腹部,輕輕戳了戳。
狼大王立馬四肢合抱住這只手,邊發出“咕嚕”的聲音,邊小聲嘀咕:“癢。”
而後滾了半圈,半側着身體,示意道:“這裏也撓撓。”
沉陵:“……”
宗岳隐怒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動作。
“誰能想到,有朝一日尊君會與妖族為伍。”
若非失魂症所致,性情大變,還能有什麽解釋?
雲郎慢慢意識到“妖族”指的是自己,頓時不滿地一陣“嗷嗚”。他明明是只鼎,何時成了狗妖?真是血口噴鼎,無稽之談!
四門十三宗的人,原本沉浸在方才的對話中,此刻被一陣“嗷嗚”吸引過去……于是就看到某位尊君一臉出塵泰然,一只手卻探入懷中,将某只生氣的大妖造作揉捏成“咕嚕”直叫。
“……” 有一瞬間他們忘了自己要幹什麽。
沉陵道:“我入世修行便與他相識,不是有朝一日,而是自始至終。”
“咳。”空行禪師牽出一絲尴尬笑容。
沉陵又道:“不是為伍,而是為道侶。”
雲郎重新探出腦袋。
沉陵揉了揉,道:“他見我沒事,有些高興。”
方宗主嘴角一抽,背過身,似乎感到不适。
宗闵長老更是直接,小聲嘀咕:“妖精做派!”
狼耳朵一抖,雲郎轉頭,朝着宗闵龇了龇牙,又一個罵他是妖怪的!
宗闵:“……”
陸祁悄悄退到隊伍後頭,那只為他們指路的小狼崽子正蜷縮在一名弟子懷中,受修行中人氣息所攝,這一路上,他都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直到,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提住他的後脖。
“小狼妖,你家大王在說什麽呢?”
灰狼崽子抖了抖身體,細聲道:“大王的意思,是要讓尊君替他做主。”
陸祁沉默。
再看向尊君懷裏的大妖——那仰着腦袋“嗷嗚”告狀的模樣,頗有幾分煞有其事的意味。
果然,妖這種存在,就應該有威武的體格,方能體現氣勢。不然露了原形後,嚎上半天還不是……任由他家尊君肆意揉捏。
沉陵兜住狼妖,以防一不留神就從自己懷裏竄出。
“我會将宗岳帶走,尋找失魂症解咒之法,此間諸事還需勞煩各位。”
雲郎繼續嗷嗚。
“夫君,你先将我變回去!變成兔子都比現在好!”
沉陵心道,他一點也不覺得兔子可愛。除了蒼狼大王,所有有皮毛的生靈,他都不喜歡。
“夫君夫君夫君!”
陸祁好奇:“這般急切,發生了什麽?”
被迫翻譯狼語的小狼妖忐忑道:“沒什麽要緊事。”
陸祁不信:“沒什麽事何以狼嚎不斷?”
小狼妖有些頭疼:“偷聽伴侶之間的親密話,是要爛尾巴的。我不能告訴你!”
陸祁:“……”親密話啊。
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