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爐中壁畫
這可不行。
朔燼心底重複了一遍, 有些怔愣。
這一路沉陵對他很是順從,以至于從這個人修口中吐露拒絕時,第一反應不是氣惱。
他端詳沉陵神情, 道:“那你想如何?”
沉陵目光幽深,語氣卻十分溫和:“既認下了合籍印,便也要認下我。”
朔燼:“……”
這話委實不穩重。輕飄飄的一句話, 難道就能逼着他聽從了?
沉陵的視線始終落在他身上,朔燼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他是得了失魂症,但卻沒有變傻。
修行界一見鐘情的事并非沒有, 但實屬罕見——沉陵待他,實在過好了。
“我白日裏不算讨喜,與我本性更是千差萬別,你既喜歡雲郎,又怎會喜歡我?你若不喜歡雲郎,就更不可能與我糾纏。”
沉陵久久注視着他, 半晌笑了笑:“你總算承認了。”
朔燼疑惑。
沉陵道:“承認你知曉我的心意。”
朔燼面無表情。
沉陵俯身靠近,攬住了朔燼的肩膀。
Advertisement
朔燼垂眼, 沒說話,過了一會兒順勢貼向沉陵……
“嘶。”
沉陵捂住下巴, 吃痛出聲, 而後無奈地看向作惡大妖。
朔燼将人推開, 徑直朝着沉陵身後的一排木櫃走去。櫃上擺滿了書冊, 一方小爐置于角落,仿佛是翻閱者随手擱置的物件。
朔燼冷着臉, 雙指摩挲,從爐中帶出一小撮新燃的香灰, 道:“看來他們已經在等着了。”
清鴻崖與煉心宗勾連,這遺宮之中,竟是已有布局。
沉陵随意瞥了香灰一眼,就不再去看,淡淡道:“怪不得……此香有惑亂心神之效。”
“是嗎?”朔燼湊近認真嗅聞:“你想說剛才冒犯本尊是因為它?”
老妖怪根本不懼這些小招數,更別提修為在他之上的某人了。
沉陵一點也沒有被戳穿的尴尬,上前将這只仗着妖法胡亂嗅聞的大妖怪捉住了往身邊帶,另一只手探入朔燼袖中,取出……一張繡着粉色小花的絲帕?
朔燼:“……”
沉陵:“你我雖不受影響,但也不該這般沒有顧忌。”
粉色小花絲帕質地柔軟,輕輕拂過朔燼的指尖,勾出輕微的癢意。
朔燼沉默地看着沉陵拿着從自己身上搜刮來的奇怪的絲帕,十分自然地替自己擦去了指腹上的香灰……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袖子裏為什麽會有這麽花裏胡哨的絲帕?
沉陵為什麽對他身上的東西比他本妖還熟悉?
本尊是不是對這個劍修太縱容了?
沉陵擦完之後,眼眸低垂,目光落在朔燼的指尖,道:“等此事了結,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朔燼眼珠一眯,還真有秘密?
他裝作不在意地轉過臉,順便把手抽出,道:“我對你們人修的事沒多大興趣,你若是想說,那我就勉強聽聽。”
沉陵嘆了口氣:“也罷。”
一副往事不堪追憶,不如打消念頭的模樣。
朔燼:“……倒也不是很勉強。”
沉陵笑。
朔燼:“……”
藏書閣裏沒有關于失魂症的記載。
偌大的宮殿在沉寂多年後仿佛徹底失去了生機,除卻角落裏新燃的小爐香灰外,此間一切都停留在了覆滅之時。失去了門人養護的仙門府邸,也逃不脫塵土掩埋的命運。
兩人行走其間,仿佛身處死城。
朔燼又仔細查看了一番,沒有再發現其它的可疑之處。越往裏走,空間便越狹小,直到後面只餘一條兩人高矮的窄道。窄道既黑又長,朔燼倒是沒受多大影響,他目力極佳,這條看似陰森的詭谲通道,在獸瞳之下一覽無餘。
不知走了多久,黑暗中響起沉陵的聲音。
“先前這裏有衆多屍骨。”
朔燼道:“清理過了吧。”
他剛答完,目光落到兩側石壁,目露驚訝。
這條與外邊的宏偉宮殿極不相符的簡陋窄道深處,竟雕刻着無數精美的壁畫——
那一幅幅看不清年歲的畫作在這暗無天日的甬道中仍顯得栩栩如生。從樹木花草,到鳥獸蟲魚,再到凡人修士……萬物都被雕刻其上,形成一幅恢弘的衆生畫像。而讓朔燼驚訝的是,每一幅壁畫之上都有一只懸空的爐鼎——它遮天蔽日,籠罩整個蒼穹,又仿佛一只倒懸的巨碗,此間之下無所遁處。
“煉心宗沉迷煉器之道,認為世間萬物皆可煉鑄。”沉陵早在煉心宗覆滅之時就已觀摩過這副古怪的壁畫。
朔燼似有所悟。
天地便是最好的煉器爐,萬物皆為材。
死物可煉,活物亦然。
“真是一群走火入魔的瘋子。”
後面的壁畫愈發古怪,皆是萬物死相,有折斷的鳥雀頭顱,有僅剩半截的獸類殘軀,甚至還有扭曲的人屍。
有時壁畫中沒有了大鼎,而是看不出相貌的怪物。朔燼猜想,那大概就是煉心宗苦心煉成的“得意之作”了。
饒是朔燼這樣的大妖,也被這壁畫激出了幾絲涼意,他嫌惡地扭過臉,不再去看。
通道最後,只餘一個低矮的小門,小門旁邊的牆上刻着兩個大字:爐口。
朔燼:“裏面是什麽?”
沉陵道:“煉心宗內門弟子的修煉地。”
修煉的是什麽,自不用細說。
朔燼面色扭曲:“你們人修使起壞來真是讓妖自愧不如。”
沉陵毫無芥蒂道:“沒錯。”
朔燼身形高挑,走近時發現竟然需要低頭才能進門。
這門也委實太矮了,煉心宗的弟子該有多瘦小才能出入其間啊。
略一思考,他擡起頭,看到門的上方雕刻着一口煉器爐。
這是要讓每一個來往者都要對着一口破爐子低頭彎腰的意思?
金色獸瞳中隐有暗芒閃動,頃刻間,磅礴妖力充斥甬道,化作利刃直直刺向前方。伴随着一陣劇烈的山石碎裂聲,前方豁然出現了一道寬敞的口子。
至于門上雕刻的煉器爐,也一并化作了飛灰。
朔燼看了眼狼藉的現狀,十分滿意。忽然想到了什麽,他看向沉陵。
——你上次來對這鬼東西彎腰低頭了?
作為一柄長劍橫着飛進去的沉陵一時沒反應過來。
朔燼當即搖搖頭,眼神略帶些安慰與同情。
沉陵:“……”
一狼一劍暢行無阻,進了煉心宗內門,果然看到了許多前所未見的修煉用具。朔燼看了幾眼就失去了耐心,他此行不是為了了解一個人界宗門,那些稀奇古怪的煉器用具更是對他這只大妖怪沒什麽吸引力。
他走過無數大小各異的煉器爐,餘光還能瞥見地面斑駁的褐色。
——這般殺戮血腥,若無布置,怕是要煞氣彌漫,恍若鬼域。
場地正中間也擺放着煉器爐,那是一尊極大的金樽圓形爐,大到幾乎能裝下三只蒼狼原身,走到跟前,還需仰視而觀。朔燼伸手摸了摸爐身,察覺出沉陵殘留的劍意。
這煉器爐地處中心,外圍小爐呈衆星拱月之勢聚攏,想來應該不普通。
只不過劍意所落之處,在爐身豁開了一道細細的口子,将這宗門重器化作了廢銅爛鐵。
“這尊天地陰陽爐乃上古金石自化而成,能納混沌之氣,可熔煉萬物。先輩師祖将其奉請入宗,供養至今,為我煉心宗鎮派重器。”
一道人聲悠悠響起。
朔燼循聲觀望,卻沒有捕捉到半個人影。他與沉陵對視一眼,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道人聲複又響起:“奈何尊君法力無邊,毀器滅宗,以一己之力切斷我等道途,如今是想再次趕盡殺絕嗎?”
朔燼心道,這人怎麽還委屈上了?若是放在妖界,上門挑事哪還需要理由,正想諷刺幾聲,就聽沉陵坦然道:“正是為此而來。”
朔燼:“……”
這次的人聲停了許久,才又重新響起:“可惜,蜉蝣尚要掙紮求生,尊君想要再屠煉心宗,怕是沒那麽容易。”
話音落下,身後傳來一聲短促的“咔”聲。
周圍靜谧之極,那一聲輕響仿佛被放大了數倍。
朔燼警覺地察覺到了危險——
“咔咔咔咔咔咔……”
越來越多的聲音響起,彙成一道連綿悠長的巨聲,伴随着這聲音,甬道處隐約顯出無數黑影。
朔燼眼神一凜,金色獸瞳透出些許殺意,然而當看清那些黑影後,他立刻嗤笑:“什麽破爛東西?”
這句話激怒了隐匿在暗處的人。
“狼王自是看不上,它們也的确是些——破爛東西。”
機甲傀儡!
數不清的機甲傀儡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
它們裹着破舊的深色衣袍,行動間露出幾截殘肢破料,然而卻詭谲迅疾,幾乎幾息之間,就抵達他們面前——
劍芒驟起。
朔燼早就知曉沉陵于此界中鮮有對手,也曾親自同他動過手。然而今日親眼見此劍芒,才明白沉陵在他面前,已是極為克制禮讓了。
機甲傀儡盡數化作死物,那驅使着它們行動的內核處只剩一個空洞。
朔燼走過去,随意挑選了一具“屍首”,用腳撥開黑袍——同當日在禦道劍門遇見的差不多。他蹲下身,翻開了幾下,便沒什麽興趣地回到沉陵身邊。
“通道都關上了。”
“用一些不成氣候的死物拖住人界尊君和妖界狼王,實在是一筆不錯的買賣。”那道人聲再次悠悠響起,不過這次語氣帶上了些許得意。
朔燼睨向沉陵:“怎麽樣?”
沉陵搖搖頭。
隐在暗處的人發出了低啞的笑聲:“你們不好奇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一狼一劍面無表情。
那人不以為然,繼續道:“自天地混沌初開,煉心……”
“啪——”
一枚碎石擊向牆角某處,人聲戛然而止。
沉陵垂眸看向罪魁禍首,沉默了一會兒。
朔燼背過手道:“我聽着像是從那處傳來的響聲。”他想了想,又道,“這是什麽地方,你告訴我便是了,還用聽他說?”
這舉動似乎是惹惱了背後之人,周圍瞬間暗了下來。
——但這絲毫不影響某只狼妖。
沉陵看到的就是黑暗中一雙炯炯有神的金色獸瞳,仿佛在發光。
沉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