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間毒計
次日,田蚡果然現身西宮北闕下。
等候上朝的百官見他竟紛紛下拜,在朝文官中只有關靖對他長揖見禮。
田蚡走過關靖身邊,眯起笑眼道:“大中大夫……兩月一遷,高升好快啊!”
關靖微笑回敬道:“仰仗丞相助力!”
“哦呀,豈敢豈敢!”田蚡邊走邊望着前方,目不斜視道,“真正助力的人,豈非曾在您枕邊?可如今呢,昔日中丞府更為大中大夫府,舊人是死是活都不知……我還是好自為之,否則,怕哪日丞相府也易主喽!”
四周田蚡黨羽望着關靖,竊竊私語什麽“纣王因妲己失國,中丞莫非也因難過美人關而失位”、“其心叵測啊”之類,令關靖心下一頓。
上朝之後,田蚡就奏請劉徹,說:“灌夫今為庶人,卻每日食客數百,動辄觀天象,畫地域,不知在謀劃何事;且他橫暴颍川郡,搶女奪財,令百姓苦不堪言。請陛下命廷尉立據以查。”
關靖正要履行對郭渙的承諾,上前反駁,劉徹卻先是問候了田蚡的安泰,接着便道:“丞相職內之事,何必奏請,您來查辦便是。”
再來便議其他事,關靖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退朝回邸宅後,郭渙已在中廳等候多時,聽完關靖轉述的話便愁眉不展。
恰逢水河間再至宅中拜訪,說田蚡令他當日必須回複,否則灌夫之事,他也會被牽連進去。
中廳中一時愁雲慘霧,關靖三緘其口,最終忍不住道:“我有一計,不得已而為之……”兩人目光立刻明亮起來,他深思半晌,道,“丞相害人匪淺,偏偏正道無法懲治。水太醫,他稱病三月,病情是真是假?”
水河間點頭:“風邪入體,傷風不斷。但通常傷風七日,最長不足月便可痊愈,何況丞相用的是最上品的藥,養尊處優,亦無其他頑疾。依下官所見,丞相之疾,每愈之際便再次傷風,似故意為之。”
關靖與郭渙對視一瞬,郭渙便接道:“他日日進補,但就小人觀測,确有數次沐浴之後便走進風中靜立……真是難為他了,稱個病還要自損肌體!”
關靖笑道:“誰讓他是重臣,又是人主舅父?不動點真格,豈非欺君?可他那麽做,又是為何?”
郭渙思索道:“丞相府戒備森嚴,小人探聽總不真切。不過,前幾日諸王朝觐之際,淮南王到他宅中說是探病。小人伏在牆頭,聽見淮南王怒罵 ‘又是他們!壞我好事,此信義再建,難!’,田蚡勸他收聲,想是他們反計敗露,對方不複信,而他也想避過這個風頭罷!”
關靖眼中閃過一絲怒意,繼而對水河間道:“君且應允丞相之命。”
水河間猶疑,見關靖神色中也是不确定,他不禁問道:“大人說有一計,究竟是……?”
關靖問他:“丞相命您調的慢毒,可有解?”
水河間道:“唯,毒皆有解,但毒性卻有快慢,快不及解,如鸩;慢則無妨。然人之髒腑并非銅鐵,服入慢毒,再以解藥,雖不致毒之劇,亦會造成其他傷害。”
關靖冷笑道:“把丞相欲予他人的藥,贈予丞相服入罷!”二人驚訝的目光中,他接着道,“丞相要的毒,您給他假的,相反,丞相既然日日進補,在他的補湯中置入他欲加害別人的慢毒,可否?如此一年下去,他人無傷,丞相毒發,也就無暇傷您了。”
水河間先是被這個計策點亮了眼睛,接着卻又驚懼起來,半晌無話。
關靖既然說出了口,也就不想再挽回。他問郭渙:“丞相食飲可有試毒?”
郭渙點頭道:“唯,宅中用膳以銀器,他處食飲則入口必以銀針試之,銀器、銀針若不改色,則再以人試。現今為他試毒之人名喚 ‘柯袤’。”
“是什麽樣的人?為他試毒可有怨?”
“據小人所知,柯袤之父曾為田蚡家臣,老死被田蚡使金厚葬。袤年方十九,承父願,愚忠者也。為田蚡擋刀堵毒,心甘情願。”
“他身邊竟有這種人?”
關靖皺眉沉吟,郭渙看出他不忍禍害別人,道:“投毒之事,小人願意一試。”
關靖大驚:“不可!”
“請主人放心,”郭渙笑了笑,“既是慢毒,需長期以投,若您親自出手,一則良機難覓,恐毒更慢,難保水太醫;二來,長久行動,萬一敗露為這種人死了,可太不值得。”他像是下定了決心,說,“我會自惜,太醫的解藥我一定按時服用。”
水河間驚訝望着郭渙,眼中畏懼之色平息下來。
關靖欲阻止,郭渙卻按住他的手道:“無非略傷髒腑,為了我國相,小人死千萬次也可。請您就莫再擔憂!”
水河間見狀,也對關靖道:“郭兄大義,對河間也有大恩。”他轉向郭渙,俯身拜下,“我必定盡力減少毒于郭兄的傷害,若您因此抱恙,河間亦不獨活。”
關靖見二人都無法勸阻,深思半晌,最終長嘆一聲:“此事如果敗露,我自會擔負全責。二位也請小心謹慎,一旦有變故,立馬全身而退,關靖就重重托付二位了!”
三人在室中低聲商議計劃,直到天色昏暗,水河間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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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田蚡的車馬馳向西宮途中,經過關靖的邸宅時,被一陣喧嘩吸引。
他低聲命禦者“慢行”,伸手将輿簾撩開一線,只見一名青年赤/裸着上身跪在關靖府邸南門,似在請罪。
關靖從門裏走出,翻上馬背,冷冷對他道:“昔日見你通音律,留你助茶餘飯後之興,哪知君倒研究起旁門左道來!我處不留你,你走罷!”
随着車輿前進,田蚡視野轉到青年正面,欲放下輿簾的手一頓,自語道:“郭渙郭公仲?”
只見郭渙雙目赤紅,一再求道:“大人勿怪,小人實則為大人憂心……小人……小人知錯,求大人大量,小人亦無處可往啊!”
關靖已撥轉馬頭,朝門吏丢下一句:“他若再喧嘩,鞭笞逐之!”便往西宮馳去。
郭渙喚道:“大人!大人……”
田蚡的車走遠,大中大夫府邸的門吏對郭渙裸/露在初春寒風中的肩背揮鞭下來。
這日傍晚,柯袤于杜康酒肆一樓找到了頹然飲酒的郭渙。
他先至郭渙旁邊的桌案坐下,靜靜觀察他半晌。只見郭渙把耳杯一次次斟滿,面色泛赤,一聲不吭。但數杯下來,他眼中潸然抖落水光。
柯袤看時機到了,卻不知為何,望着青年傷懷之色,他心中一痛。怔了半晌才移過去,問道:“您不是大中大夫的食客,郭公仲麽?”
郭渙擡起眼睛掃了他一眼,嘆口氣,繼續将耳杯斟滿。
柯袤看了看他脖頸上露出的鞭痕,說:“快要夜禁了,您為何不回宅中,一人在此獨飲?”
郭渙手中的耳杯微微一顫,酒灑到桌案上,他失神用袖緣去擦拭,忽然像驚醒似的,以半濕的袖緣蓋住臉,低聲啜泣道:“小人遭大中大夫嫌隙,還有何宅可歸?”
柯袤見他接着便失聲痛哭,有點手足無措,挺了挺背道:“究竟所為何事?”
郭渙深吸一口氣,止住泣涕,怔了半晌,望着他輕輕搖頭:“渙之恥辱,不足道也……”
柯袤見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郭渙又悶頭飲酒,他觀望對方的神色,又過了一陣才起身退了出去。
等他再次看到郭渙時,對方正被酒保強請出酒肆,當着他的面将門關上。郭渙就地跌坐,手中還擎着一壺酒。巡城北軍經過,伸手捉起他的衣襟,欲将他帶走,他卻不管不顧舉起酒壺仰面直灌。
柯袤只好快步沖過去,攔下北軍衛士,将他架走。
郭渙一路阖着雙眼,走得跌跌撞撞,有時幹脆直接挂到柯袤身上,被他拖行。直到柯袤停住腳步,仿佛在對誰低頭行禮,道:“大人,他神志不清,不知還能否應對。”
接着他便被輕輕扶着坐到地上,有門在身後關上了。
田蚡的聲音傳來:“郭渙……郭公仲?”
郭渙緩緩睜開迷蒙的眼睛,環顧四周,見自己已身在一間鋪着簟席的雅致室內,目光飄忽回到眼前,看清眼前人時,他似驚得酒醒大半,渾身一顫,接着便俯下身叩拜道:“丞……丞相大人!”
田蚡眯起眼微微一笑,道:“還識得老夫,善也!”
接着便遞給他一盞茶水,郭渙接過茶盞,連連頓首道不敢。田蚡堅持,他才戰戰兢兢飲下半口,接着便垂頭望着膝前被燈火照亮的簟席紋路,悶聲不語。
田蚡咳了一聲,望着他關切道:“公仲究竟遇到何事?老夫看能否為你出出主意。”
郭渙長嘆一聲,眼眶濕潤望着田蚡,半晌才道:“丞相為何要救我……春寒料峭,讓小人凍死在長安街頭,或被北軍衛士捉走,讓酷吏杖斃在獄中罷了!”
田蚡盯着他,笑了笑:“犯夜而已,至多關上一夜,不至于杖斃……不過,老夫曾經也願你來我門下,可惜當初無此福分。而今有此福分之人,卻不惜你之才,是麽?”
郭渙聞言,眼中又要滴下淚來,他吸氣平穩自己,哽咽道:“唯……小人當初心被狗吃了,竟一腔熱血空投灌夫,他卻使人遣我走……後來投奔中丞大人,本想此生不缺吃穿,誰知他自身不保……因為治焯大人之故,大中大夫對小人本來就有妒意,治焯被貶,大中大夫……關靖他口蜜腹劍,要小人留在宅中奏八音,興致來時,又要小人為他說兵法,可小人近日研習方術,今日被他撞見,便怒斥此為旁門左道,将小人攆了出來……”他皺眉緩緩搖頭,“一而再被攆出門,此乃侮辱……!”
說着,他忽然站起身朝一旁門柱撞去,門柱發出巨大的“嘭!”響,田蚡本來冷眼看着他,一動不動,聞此聲仍被震得渾身一抖。
門一下子被推開,柯袤提劍閃身進入,驚見郭渙額頭沁出血,暈倒在地。
田蚡望着流血昏厥之人,似對柯袤,又似自語道:“視方術為左道,倒真是他的做派……”
他揮揮手,讓柯袤帶郭渙另去一室,為他尋醫治傷。
與此同時,在皓月之下,長安城的另一座邸宅裏,借宿的柳陽丘訝然望着關靖跪在流丹溪旁,拎起一桶水,自頭頂灌下。
柳陽丘大步上前,問道:“大人……您這是何故?”
關靖不顧冰水劈頭蓋臉刺入眼中,擡頭望着天上的圓月,淡淡道:“違背 ‘磊落為人’父命,算計人的一點懲戒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請罪,那時候常常是把上衣脫了,露出肩背,再跪下,“負荊請罪”的廉頗還背了荊棘條兒。試讀說有點困惑,就為各位大人贅述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