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結義之局
三月朔,善無縣營外來了一群行商,叫賣關內運來的玩物、漆木器皿和女紅織品,也有關外的毛氈、狐裘、藥草等。一時間關市熱鬧非凡,百姓和衆士穿行其間,挑挑揀揀,內外行商走賈各有所獲。
其中一俊美男子立于營門外,藤箱上是翠綠的藥草。荀彘提着硬鞭看到他時,男子旁邊站着他的材官,接過一大束丹參便藏于懷中。
二人還在竊竊私語,荀彘上前掄起鞭子就對着那名材官的背抽過去。
“誰允你出營?什麽時候了?飯炊了麽?!衣洗了麽?!厲兵秣馬哪一樣你做完了?!”
他氣哼哼抽了七八鞭,材官倒是無什麽大反應,那名采藥師望着材官屏氣忍耐,眼中驚訝看向荀彘,道:“候長大人,您可知您鞭笞的是何人?”
荀彘盯着他:“爾是何人?”
藥師捧袂道:“小人柳原柳陽丘。”
“我訓斥我的人,就是抽死他,也與你無關!”
柳陽丘盯着他道:“治焯過去可是殺人不眨眼的猛士,現今被人主下诏貶官,可見人主視其重要的程度。而您鞭之如牛馬,用之如賤妾,您就不怕哪日人主再賦予他重任?您屆時打算自切以謝麽?”
荀彘怔了怔,回過神再一鞭抽到治焯身上,輕蔑道:“有我在,就無他那一日。”
治焯勸慰看了柳陽丘一眼,轉過身望着荀彘不敢再揮下的鞭子,笑道:“每次訓誡治焯,都勞您親自動手,候長費心了。”
說着拱了拱手便要回營,荀彘卻用鞭子抵住他的胸口,問:“懷中何物?”
治焯伸手将丹參取出來,遞到他面前:“止血草,候長要麽?”
荀彘接過看了一眼,便丢到地上,踏了幾腳,綠草被蹂爛,裹滿泥沙。他望着治焯眼中不忍之色,笑道:“拿去止血罷!”
治焯唯了一聲,俯身撿起那團東西,仍藏進懷中往門裏走。聽到荀彘還在跟柳陽丘言論,恥笑他:“這種人,人主會複用?增笑罷了!……”
回到鍋竈邊,治焯才将那一大束沾污的丹參取出來,束繩解開後,莖中藏着小半個拳頭大的泥丸。他把泥丸砸破,裏面是一尺帛書,還有兩枚金半兩。展開帛書看上面的字,嘴角緩緩揚起。
“大兄,那是何物?”
治焯回過頭,見趙破奴走近,劈手便将他手中的書信奪下,皺眉看了半晌,指着帛書問:“此字念……”
“崛。”
趙破奴又問了幾個字,治焯一一作答後,失笑道:“趙兄何時對咬文嚼字有興致起來?”
趙破奴再把信看了一遍,望着治焯:“滿篇噓寒問暖,家書?情信?……”他皺眉想了想,“言辭倒不像個婦人……是個男人?”
治焯把帛書抽回,蹲下身去洗丹參,趙破奴正想追問,卻見治焯後背上衣衫破口,血沁出來,頓時怒道:“又是他!你為何不願我等殺了他!”
“他對你們不是很好麽?”治焯将洗淨的藥草搗碎,褪下衣衫,請趙破奴為他敷到背上,“但凡受傷、風寒,還親至帳中喂你們湯粥?”
趙破奴見治焯重新穿好襦衣,肌理精壯的肩臂胸膛被粗葛布蓋起來,他咽了口唾沫,說:“我等哪裏咽得下這口氣!”
他話音未落,就聽荀彘的聲音遠遠傳來:“豎子!治焯!滾過來!”
治焯轉過身,擡手按下趙破奴瞬間捏硬的拳頭,看着演武場邊荀彘盛氣淩人的架勢,淡淡道:“我就是想看看他究竟還有多少能耐,能否為我所用。”他動身往荀彘處走,走兩步回過頭,對原地玩味“為我所用”四個字的趙破奴露出微微一笑,說,“自然,若他值得被殺,我定用他的血來祭我峭霜。”
“峭霜?你的劍?”趙破奴望着已走遠的身影,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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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長大人。”治焯朝荀彘拱手。
荀彘看了看他,說:“稍後縣太尉将親至營中,你多備一些肉脯酒食。”見治焯口中稱唯,視線落到了他腰間的劍上,他拿起手中的鐵鞭握把便往治焯頭上揮斥過去。哪知治焯腳下微微一動,不着痕跡地避過,他倒差點失衡跌倒。
“小人不擅庖廚,若飯肴不合口,豈非得罪太尉?”
荀彘心中驚訝,由于他剛才出聲張狂,四處操練間隙的士卒皆望過來,此刻治焯再輕輕帶了他一下,令他穩住,卻顏面盡失狼狽不堪。回望面容平靜的治焯,他半晌說不出話。
恰好玄目被人牽着缰繩,拉着一輿糧草經過,他冷笑一聲,邊走向玄目,邊嘲諷道:“不擅庖廚?你的馬豈非也不擅拖草運糧?你可知對于這種不中用的牲畜,最好的賞賜是什麽?”
治焯神色複雜掃了一眼他手中的長鞭,他像獲得了更大的鼓舞,朝玄目舉起鞭子作勢要抽:“那就是賞它一頓好打!”
不料舉到半空的手腕被治焯捉住,手中長鞭轉到了治焯手上。
“鞭打牲畜這種小事,何勞候長親自動手?”
治焯眼中射出冰霜,微微朝他笑了笑,揮起鞭子以令人驚訝的幅度朝玄目抽去。鞭聲破風,在空中甩出驚心的“啪”響,鐵條落到玄目後腿上,擊出一片塵土。玄目受驚,一聲悲鳴,騰起前蹄欲逃,可身後沉重的糧草扯住了它。
荀彘本想看到治焯不忍愛畜被笞打的神情,可此刻那個男人臉上似乎能落下雪來,一鞭鞭不遺餘力抽打玄目,口中還罵道:“昔日你日行三百裏,我視你為良駒!而今你拉轅馱草,尚不如驽牛!留你何用!”
玄目嘶鳴驚天,騰躍濺起的塵土漫溢。而令衆人更加懼怕的是平日裏待人以禮,對候長逆來順受的男人,竟對這匹當初不舍予荀彘的役畜痛下狠手。
連遠處觀望的趙破奴和路博德都訝然不已,更不必提立在治焯身邊的荀彘。
“候長,要小人将它打死麽?”
治焯停住鞭子,回過頭朝荀彘請示。
“住……住手!”荀彘這才回神,“如此良駒,軍騎中尚且難尋……你……你……”
“是麽?”治焯把鞭子雙手遞還給荀彘,說,“下次若大人還欲教訓它,切莫纡尊,令小人出力便是。小人去炊飯。”
他說完便走,荀彘在原處震驚半晌,才跑到玄目旁邊,對牽它的材官道:“快把它拉走,今後莫再用它負重……也……也莫再令那個狂人接近它!”
這日傍晚,善無縣尉郭昌率兩名士史巡營,檢試材官、騎軍之技時,治焯被荀彘命令“不得離鍋竈半步”,為了避免他嶄露頭角,連營門也不讓他守了。
近亥時,路博德才過來尋他:“長官們皆已睡下,大兄難得清靜,也去睡罷!”
治焯将手中就竈火讀的帛書默上一陣,再看了一眼,便揚手丢進火中,焚盡掩火後站起身。
路博德不似趙破奴般對帛上言詞好奇,卻在他身旁忽然笑道:“我看過玄目,鞭笞如是,傷痕卻一丁點都不曾落下。大兄,你身後鞭痕,還比它厲害得多。”
治焯心心念念關靖書信中的兩件事,一是要他“伺機崛起,莫等廢”,二是說自己“布陣慢除武安”。聽到路博德看似陳辭,實則試探的話,坦率笑道:“高舉輕落,鞭聲響在空中,只為造勢罷了!玄目畢竟是一匹好馬……”他看了看路博德的眼睛,敬佩道,“路兄心細如發。”
“提到心細,大兄焚化的家書中,可內有乾坤?”
治焯腳下一滞。
路博德既然問,無論動機是什麽,必然對他的有所隐瞞感到不滿。趙破奴看過原文,雖然關靖效仿他,把內情都分字隐藏進信裏,但趙破奴對他所存的念想,可能就劫道時要他“溫席侍寝”,以及就寫信者“是不是個男人”的疑問,會令他找路博德商讨,少不得把信的原話說給路博德聽。
暗夜中,他細細地打量路博德眼裏的神色。
一群椎剽,因他一句話就徒步一千七百裏趕到此處,無謂生死自願充軍;荀彘厚待他們,他們卻因為治焯一人受辱而不領荀彘的情,多次想要設計殺他……可路博德的問題事關重大,就算他無二心,萬一走漏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他定了定神。
趙破奴的記性有那麽好麽?
如果趙破奴真的将信的內容默記下來,而路博德已察覺其中玄機,他再不說,便是不信義之小人。
他究竟該不該說?治焯感到頭疼,為何他至今所遇之事,動辄就要牽扯上他人的性命?
可就初次他們短兵相接起,他就判斷路博德重義,趙破奴重情,其餘人也樂得聽趙破奴指派。此二人都是他相中的人,眼前這一關,在他明知趙破奴尾随的情況下,還敢展信說給他聽時,他就處心積慮布下;當衆鞭笞玄目,不也是他為“伺機崛起”,順勢而為做的一局棋?
此乃險招,卻不得不過。
治焯淡淡笑了笑,問路博德道:“路兄與諸兄曾聽命淮南王,聽聞淮南王治國有方,為何你們舍棄他的糧饷,願到野林中做了游寇?”他望着天上的月鈎,“既然你們跟着治焯到了此營,我想理由就不是當初你們所說的,為了圖個自在吧?”
路博德聽問,坦然一笑:“王侯再好,我等作為棋子,也不想陪他為反賊,提刀殺自己人。”
治焯緩緩道:“君可知,你方才所言,稍有不慎,将牽連諸兄人頭落地?”
“什麽不慎,”路博德失笑,“如今我等為材官,居邊塞,人頭難道還在自身脖頸上?你可是人主心腹,莫非你以為我等志向就是劫道?我等來此,難道不是追随你麽?”
“治焯何德何能?”
路博德搖頭道:“人活一世,就為活得有滋有味;我們兄弟十二人,就為尋一個可讓我們有滋有味的人,帶着我等好好體嘗一番峥嵘歲月。”他凝視着治焯,“因你一飯,我等認為,彼人非君莫屬。”
“既如此,”治焯再笑,“治焯的家書,路兄該什麽都知道了罷!”
“你欲誅丞相。”路博德目光如矢,接着失笑道,“你還鐘情一個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武安:武安侯,田蚡的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