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鎖陽傳書
田蚡稱病三足月,其間關靖聽說劉徹奉太後王娡之命,數次前去探望,他都卧在帷帳之中,好像連起身行禮的力氣都沒有。
次年二月既望,梨落亭外滿樹潔英之時,關靖宅中來了三個人。
一個是游俠在外的郭渙,他在午後來訪,形色忿忿,在中廳俯身見禮後,擡起頭開口便道:“小人有急事相求!”
關靖忙問何事,郭渙道:“田蚡欲害我灌國相!”
關靖聽治焯說過,郭渙鐘情昔日燕國宰相灌夫灌仲孺之事。數年以來,田蚡常常因為小事與灌夫不和。如今雖然灌夫已為庶人賦閑長安,但因他甘為失勢的魏其侯之客,依舊與田蚡相互設計,希望對方死。
郭渙當初投奔治焯,就是因為放心不下灌夫。哪怕曾經因為自己的情意被他人遙傳給灌夫,令灌夫一怒之下将他逐出颍川,甚至不讓他踏入長安城。可之後他隐姓埋名背井離鄉亦不曾改變過心跡,連“國相”二字也不曾改口。
關靖為眼前人動容,聽郭渙詳細道:“小人探知年前田蚡無禮于魏其侯,灌國相為之酒後與田蚡互斥,罵田蚡以下作手段斂不義之財,為此事,田蚡記恨在心,欲奏上一本,加害于他!”
關靖寬慰道:“若在朝廷辯論,我一定盡我之力!”
郭渙憂怒不定,心系灌夫之事,停留片刻便起身告辭。
關靖送他至南門,眉頭尚未舒展,忽然瞥見大門邊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對方正整理藤箱上幾支粗壯的紅褐色幹莖,初冒嫩葉的榆樹間漏下的陽光落在那具颀長的身姿上,令走過的人們都不禁駐足回視。
“柳陽丘……柳兄?!”
關靖喜出望外疾走出門,那名青年這才轉過身,對他捧袂笑道:“大中大夫,”他指了指藤箱上的藥草,“ ‘不老草’鎖陽,大人要麽?”
曾經邂逅卞扶風時,與之如出一轍的“止血草,要麽”,令關靖恍然失笑道:“全部要了……快請進舍下一敘!”
二人至中廳坐下,柳陽丘捉袖飲茶,環視過廳中一塵不染的簟席桌案,廊外花草豐茂的園圃後,不禁笑道:“原來不止住進 ‘姓治的人’家裏,還鸠占鵲巢了啊!”
關靖面上一燙,道:“柳兄願再來長安,關靖訝然而喜。不過,您此來是……?”
柳陽丘笑道:“大人說當初不再回長安的決定?扶風說,既游俠在外,何必還要作繭自縛,不過此次來,倒也不全為他那句話,主要是掘到鎖陽,非到長安來沽不可。”
關靖懵懂,見柳陽丘從箱中取出一截手臂粗的幹莖,雙手奉給他:“大人既然全部要了,何不驗一驗成色?”
關靖接過鎖陽,略一沉思便抽劍輕輕破開,幹莖中果不其然落出一卷尺牍。
展開一看,頭一句便是“子都足下”,他腦中驚詫,射了柳陽丘一眼,便皺着眉把書信看完,而後又看了兩遍,最後望着結尾的“謹再拜”,難以置信盯着柳陽丘問道:“他的?”
信中未提“治焯”二字,也未提“材官”,單以“仆”自述。但滿篇問花問草之詞皆喜氣洋洋,關靖心憂了三足月,此刻終于忍不住展眉笑了起來。
柳陽丘望着他,也笑道:“看來都是好事。”
關靖這才回過神來,目光一凝道:“柳兄如何與他結識?”
柳陽丘道:“我與扶風游走邊疆關市,出入雁門郡,自然聽說善無縣營中來了個了不得的人物。随他人去好奇一觀,哪知還真是昔日名震朝野的治焯大人。”
關靖卷起木簡,目光中聚滿關切:“他信中什麽要緊的事都未寫,他究竟如何?”
柳陽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治焯請他莫說之事,他思索半晌,開口道:“善無縣營中遇到故人,名喚 ‘荀彘’,保他不受操練之苦,在軍中濯衣洗被,劈柴炊飯,夜守營門。”
關靖沉吟片刻,放下心來,說:“如此,善也……”
柳陽丘見時隔近一年,關靖氣韻雖沉穩不少,提到要緊之人,心境竟還是那麽單純,不禁苦笑道:“大人可記得 ‘荀彘’這個人?”
關靖搖搖頭:“他的故人?未曾聽說。”
柳陽丘嘆口氣,只好實話實說:“他身上已無保命之劍。夜勤營門,邊關天寒,時常降冰雹凍雨,其餘門士皆可避于望樓、亭下,唯獨他被責令立于雨雪中堅守。”
關靖皺眉,半晌卻道:“雨雪罷了,他不至于連此種小事都挺不過去……可有凍壞肌骨?”
柳陽丘無奈地看着他,緩緩道:“大人既言此乃小事,他倒也未遇到什麽大事。我聽他營中友人所說,他常需按候長指令擔任執事外的教訓,譬如炊事稍慢,或将士衣被洗後偶有破損,便鞭笞加身罷了。盡是皮肉之累,無傷筋骨。”
關靖此時面色才凝重起來。
柳陽丘話閘一開,便不再保留,接着道:“軍中材官搏殺的技能,如角抵、手博、蹴鞠、射箭等,他皆不可參與。照此下去,即便雁門太平,不受戈矛侵擾,等長安天子秋祭時,親臨士官的審閱之中,恐怕他一項檢試也無法勝任,只能甘領責罰。屆時他連劍都握不穩,守邊之士,難不成要靠女紅來博得寬恕?”
關靖跪起身,不安道:“我要如何助他?”
“殺了荀彘,”關靖一愣,柳陽丘失笑道,“若真要殺這個人,他又何勞大人出手?罷了,我也不勞大人為他憂慮,”見到關靖知曉實情後的神色,柳陽丘仿佛才覺得不枉此行,“他在路上結識了一群椎剽,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令那群壯士心有所向。二月前徒步至善無縣營,請求入軍。個個年長于他,卻皆尊他為 ‘大兄’,荀彘因此有所收斂。他既然能忍辱負重,我想他也有他的打算……此為他的近況,若大人願意回信,明日我再來。”
他頓首後起身告辭,走出門時忍不住提醒道:“千裏傳書,小人請大人多多思量,切莫只言 ‘君子善餘亦善’之類的情話。”他頓了頓,露出一個揶揄的笑容,“他那卷尺牍,大人也請多看幾眼,可否?子都君?”
聽見這個稱呼,關靖怔了怔。欲留柳陽丘住下,可對方說還有其他故人要見,便只好只身回到中廳。
◆◇◆◇◆◇◆◇◆◇◆◇◆◇◆◇◆◇◆◇◆◇◆◇◆◇◆◇◆◇
再次打開治焯的書信,他伸手輕觸木簡上的墨跡,忽然目光一凝。那個人看似不經意的言辭之間,每一句倒數第二字竟連成了一句話。
“仆偶遇淮南王舊部,安确屯兵,四處走動贈諸臣重金欲反。此訊大好,然君先按下,且等仆立據再奏。”
關靖皺起眉頭,那個人身份微賤,仍把這麽大的事攬下。可關靖在關內一無交好,二無死士,淮南國更不曾去過。要如何助力于他,倒非易事。
何況眼下麻煩一堆,田蚡雖然告病不上朝,可左內史公孫弘在朝議時動辄就提名問他,偏偏劉徹也願聽他的言論,從不阻止公孫弘這一舉動。而他的觀點,公孫弘時而不遺餘力褒贊,時而又大肆反駁。雖然早就料到公孫秋蘭以賢人之名舉薦的人,多少有點來者不善。但她也摸清以治焯的性情,絕不會無故出爾反爾。如是為自己豎起了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對象,令他十分困惑。而且,他自從被拔擢為大中大夫後,不少朝臣頻頻來巴結。如果不予理會,少不得在朝中樹敵;若是與他們迎來送往,又恐怕無意中結交了心懷叵測之人,或遭到劉徹忌憚。
真不知道當初治焯是如何把這些人情拒之門外的。
除了朝政之外,他還依治焯先前的建議,拜常侍郎東方朔為師,常常要趕在他酒肉佳人的間隙裏,請教學問,忙得暈頭轉向。此刻要找到什麽人替他到淮南國秘密打聽這些事,還真是有心無力。
如今郭渙又向他托付了灌夫之事,田蚡究竟會如何上奏?此等外戚紛争,劉徹又會給予衆臣當場議論的機會麽?
邊關之事,聽聞匈奴營中出了一名新銳将領,名叫阿斜兒,大概年紀相仿之故,霍去病揚言要斬其首以謝王師……
這日深夜,就在關靖被諸多煩心事和對雁門關那個人的思念擔憂折磨得輾轉反側,無法阖眼時,聽見三省室外傳來石駒小心翼翼的聲音。
“主人,有客密訪,您睡了麽?”
“何人?”
“水太醫。”
關靖翻身而起:“快請!”
水河間一改平日素衣寬袖的裝扮,一襲全黑的夜行衣,若是被人捉住,少不得要細細過問他究竟是何目的。
但就神色而言,他依然是那謹小慎微的少年模樣,伏在中廳案邊,戰戰兢兢,關靖請了幾次才擡起頭來。
“太醫不顧犯夜之過,找關靖有何吩咐?”
聽到“犯夜”二字,水河間的眼睛微微閃爍,振作半晌才說:“大中大夫請恕河間冒昧……下官無人可托,昔日治焯……大人……于河間有恩,而今大人被貶,下官走投無路,想必大中大夫與治焯大人同心同德,所以……”
關靖知道他說的“有恩”,是指前次受田蚡爪牙驅使,在治焯湯藥中投毒,事發後治焯不責反贊其“首孝悌”之事。
少年吞吞吐吐,關靖安撫道:“關靖與治焯多次承蒙水太醫救治,您何必客氣。關靖若能為君走牛馬,也是理應回報的分內之事。”
“唯……唯……不敢,不敢……”少年又躊躇半晌,才道,“丞相遣人再次找到下官,令下官調制慢毒……下官不敢拒絕,卻,卻也不敢害人……”
關靖一怔,問:“欲毒何人?”
“下官不知。”
“前次人主豈非說過,若有人再膽敢令太醫為虎作伥,向人主直言便是?”
“怎麽敢……人主以孝為先,丞相可是太後胞弟,只要不是謀反,任何錯誤,人主也不可能治舅父死罪啊!”
關靖眉心又皺了起來,沉吟道:“既是慢毒,丞相何以檢驗太醫調的毒/藥是否奏效?”
水河間眼中積滿淚水,嘴唇顫抖道:“以一年為期,明年此時若他加害的人不死,下官及家人命将不保。”
又是這一招!
關靖心中怒火騰起,他站起身在中廳裏往返踱步,忽然之間,計上心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