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始布陣
“所以,你如何回答?”
關靖接過小窦送來的長帔,與治焯一道,二人同赴蘭臺。走進殿門,眼前浩如煙海的書卷令他眼前一亮。
幾名侍禦史放下手中執事過來見禮,一通寒暄後,治焯領關靖至殿中一隅,指着四壁玄漆木架上的竹策道:“此間為史,旁側為經。諸子百家為 ‘外言’,與大家名文藏在別處。這幾架夠你看了,閱後歸置原處。前殿書卷乃當今文臣武将的奏章,不可亂動;也不可冒然至後殿,博士太史修典論作,不可打擾。”
關靖滿目放光,眼睛從滿壁罩着帛袋的書簡中拔不出來,治焯笑笑轉身要走,手卻被關靖拉住。
“你還未答我。”
有侍禦史經過,關靖趕緊松手,只剩二人時,治焯才望着對方笑起來:“此處可不是宅中,你可願再被彈劾 ‘傷風’?”
關靖識趣住口,眼神卻沒有罷休之意。治焯忍不住再笑:“你真是執着的人……我,我不過實言相告罷了。”
關靖透過滿室木架的間隙看看附近,對治焯捧袂低聲道:“下官求教中丞大人,何為‘實言’?”
治焯無語,恰好有人入殿,聽見侍禦史寒暄“衛大人”,他目光一閃,見關靖還在煞有介事長揖,不禁憋笑都快憋軟了。
“人主令議郎寫奏章議匈奴事,你且準備去吧,其餘事再說。”
關靖想起來蘭臺的首要任務,這才作罷,說:“那還家之後,請大人不要食言。”
治焯聽到前殿衛青即将離開,趕緊往外走,走兩步又回過頭,對望着滿架竹策無從下手的人提醒道:“自先秦起看吧!”說完疾步走向前殿,叫住交了奏章已行至門外的挺拔身影。
“大中大夫慢走!”
衛青回過身,怔了怔,随即揖禮:“中丞大人!”
衛青字“仲卿”,身姿軒壯,眉目間盡顯英氣。自衛子夫受寵後,七年以來倍受劉徹信任。從前治焯與他常常在中朝照面,卻因那時,二人都是只圍着劉徹打轉的人,公事外,私下沒有交好。此時突然找他,衛青臉上的驚訝和疑惑統統沒有收住。
治焯迎上前,秋日天光之下,二人在蘭臺殿外的步道上,遠離南軍衛士和殿中忙碌諸官,治焯笑着寒暄:“今朝未見霍侍中,與您也好久不見,大中大夫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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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家人,衛青的防備略略放低,也笑道:“大人挂念,衛青愧不敢當。去病昨日得知大人免罪,複職加官,今日便放心休沐去了。”
去病那孩子,對他是真正關心。治焯抱愧一笑,又跟他說了一陣閑話,等衛青眼中的好感和疑雲一同都越來越濃時,治焯終于切入正題:“先前閱仲卿之疏,聞仲卿之言,治焯獲益匪淺。仲卿論兵,人主贊正中肯綮;況您騎術精湛,射技高超,朝中除霍侍中之外,人人難望您項背,治焯也欽敬萬分。”
被位居其上的禦史中丞褒獎,衛青局促得面色泛赤。但治焯眼神中誠意盡顯,他再次确認對方言外之意後,問道:“中丞大人欲習騎射?”
治焯心下一頓。
衛青與他年紀相仿,宮中執事多年,未曾想到他言語還能如此直率。若不是有劉徹在他身後,衛子夫又獲寵日豐,恐怕老早就得罪不少位高心小的重臣,命途不蔔了。
聽說田蚡私下就十分忌憚他,在設法找他麻煩。
治焯笑了笑,颔首道:“治焯在馬背上拿不穩箭,望君閑暇時可賜教一二。”
衛青這才放下心來,釋然笑道:“此等小事啊……大人可随時傳衛青至府中,或一同至近郊練習。”
治焯見他要錯過重點,只好也直話直說:“大中大夫兵法日精,在您看來,何為領兵作戰的精要?”
衛青道:“布陣。”
“哦?豈非精兵強将麽?”
提到興味點,衛青微微笑了起來:“以匈奴為例,人盡可兵。但他們兵器不如我大漢,穹廬中亦拖老扶幼,卻銳勁難擋,為何?”
治焯沉吟道:“無顧榮辱,強則戰,不敵則逃。”
衛青望着他,眼中迸發惺惺之色:“然!但胡人無城池,無 ‘守家’之意,卻以擾邊為樂,搶糧擄民;我大漢不同,天子望江山長治久安,人民安土重遷,若要将胡人趕盡殺絕,需嚴陣以候,伺機而擊之。”
治焯一笑:“仲卿高見!若君不嫌,治焯拜請您為我的老師,教授兵法。”
衛青此時才弄明白治焯叫住他的真正想法,自謙半晌,但論興趣,他樂得多一名知音;論官階,他也不敢拒絕。
于是,在這個秋風習習的午後,同朝共事七載,相交淡如水的二人,在治焯頗費周章的言辭之後,在四周南軍衛士難以捕捉的耳語中,結下師生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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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履諾!”
晚膳後,小窦将燈盞移至兩張對置的漆木案邊,兩位大人對坐。治焯身後的重席至牆邊,堆了一小堆麒麟閣帶回的卷牍。關靖就着燈火,剛在竹簡上寫完最後一字,墨還未幹,他就追問起白天在宮中一直沒有得到答案的事來。
治焯拿過他的奏章,仔細看過後,視線移向對面:“和親?”
關靖反問:“不可麽?”
治焯搖搖頭:“他最忌諱的事,就是提和親。”
“那還議什麽?”關靖面色一沉,眼中聚集薄憤,“聽聞先前 ‘文景之治’,即以和親保國。高祖至先帝皆勤儉律己,萬民休養生息,乃換得而今漢室興旺;他倒好,祖輩幾世累積之人財,揮霍不吝!胡人也是人,為何就不願犧牲皇室一女,令百姓安泰?非要殺人,非要勞民傷財,非要以命搏命才高興?”
治焯聞言露出一個笑意,勸道:“……子都莫怒,人主既是下诏議論,你自然也可有你的觀點。不過……你還知道 ‘文景之治’?”
關靖垂下目光,低聲道:“今日閱史得知。”
治焯放下手中竹策,褒贊道:“先秦起至今之史書,朝中先生博士無不累月經年研習。你倒是個文才……可惜了,若是當初有一位老先生悉心教導,如今也許已居九卿高位。”
關靖一怔,半晌道:“何人稀罕!反正無論文武,朝中為他效命之人,不都衆口一詞唯命是從?既然如此,百官又有何用?浪費糧饷罷了!”
治焯苦笑,屈指按揉額角:“你就那麽反對攻打匈奴?匈奴營中可有你故交?”
“庸客朱寬已死,只有阿斜兒罷了……”關靖神思略略游遠,忽然警惕道,“你是何意?莫非你也贊同征戰?”
治焯見他怒火更盛,趕緊緘口,轉移話題到關靖的隸書書法上,指指點點,接着又邀約他稍後至梨落外相習劍法。關靖的目光卻從他臉上調轉到他身後的竹簡上,問道:“那都是些什麽書?”
治焯躲不過,只好低聲道:“……兵法。”
關靖愣住,盯着他半晌,問道:“為何?”
“今日我拜師大中大夫衛仲卿,與他相談,不可不熟知兵法。”
“既是修習兵法,為何不拜未央衛尉李廣公為師?”關靖冷冷一笑,“關外皆稱李公為 ‘飛将軍’,大中大夫有何長處?”
治焯眼中神色閃爍,搪塞道:“李公是景帝時名将,才華無雙。而我初研兵法,豈敢驚擾他老人家?大中大夫精通騎射,已可為我師。”
“言不由衷!”關靖略一深思,便道,“怕是只因李大人曾出戰平‘七國之亂’,你心有戚戚罷!”治焯臉色一變,眉心擰起,關靖卻沒有就此饒了他,接着道,“向大中大夫求學,也是你看出衛夫人身份日益顯貴,衛仲卿擅武不擅文,若有一日飛黃騰達,定然是武将……你深謀遠慮,提前盤算,只不過是想以軍功來立身,以求終有一日可接替年逾花甲的石大人,将郎中令一職收入囊中罷了。”
對于他藏在暗處的心思,關靖又一語中的。治焯苦笑無語。
關靖忽地站起身,怒道:“軍功立身……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你,你真是想要漢皇帝幹戈指關外?”
治焯見關靖寫的文章墨痕已幹,便小心卷起,以韋編束好,擡眼望着對他怒目而視的人,點頭道:“不止動幹戈,還要趕盡殺絕……不過,若有機會,阿斜兒可以免罪。”
關靖氣得說不上話,治焯見他瞪視得目眦欲裂,便站起身走到他身邊,執起他的手想要加勸,卻被關靖一把推開:“豎子!禽獸!牲畜!”
怒罵劈頭蓋臉,治焯無奈道:“匈奴連年擾邊,就非禽獸?”
關靖努力按捺道:“所謂和親,不正是為了解決這個矛盾?何必讓那麽多人赴死呢?史上那麽多次和親,為何偏偏到他這裏就不行?”
治焯搖頭開釋:“你閱秦起之史,難道不見匈奴根本就非守信之族?和親豈是長久計?”
二人之間無法說通,關靖咬牙“哼”了一聲,不想再與他辯駁,拿上赤炀便忿忿往外走。走了一半又折回來,治焯趕緊迎上前,賠笑道:“你與我為政思慮不同,朝中事,家中不論,可好?”
關靖盯着他,忽然露出一個醒悟過來的神情,說:“是了,說起來此處為我卧內,該走的人是你罷!”
治焯一愣,關靖已俯身拿起峭霜塞到他手上:“宅中主室空而無主,您何必在此陋室屈居?”說着喚了一聲小窦,吩咐道,“請把大人那堆了不得的宮廷秘書一并搬走,當心韋編盡被我赤炀誤斷,中丞大人可如何向人主交代!”
小窦從平坐上慌忙站起身,為難地望着治焯:“主人,這……”
治焯嘆口氣,經過這一回,關靖倒是忘了他心心念念一整日“人主那個問題,你如何作答?”的好奇,就此一層而言,自己的目的算也達到了。
可也沒想到關靖竟把他逐出卧內。
那個忿忿不平的人已掀開帷帳獨坐床上,懷中抱劍背對着他。治焯笑了笑,囑咐道:“夜涼添被……”
關靖頭也不回:“恕不遠送,小窦莫忘替我閉門!”
小窦望了望自家主人對着那個背影一副寵溺的神色,便朝房內恭敬道:“唯。”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大中大夫:後為“太中太夫”,官階比千石,這個意義上低于禦史中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