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禍起
治焯邸宅上的火由于發現及時,很快被撲滅,并未殃及鄰裏。
主室被焚毀,秋夜風高,左右耳室皆被牽連,好幾名去撲火的僮仆手足被灼傷,幸而未出人命。
居住在主室的一個人,治焯昔日之妻,前日更為“女弟”的秋蘭,連同婢子小莺一起不見了。有人眼見秋蘭在室內的床、席、帷帳和屏風,以及成堆的竹簡上潑下油脂,火後被焚黑的門壁邊也發現确有燈油殘留的痕跡。
前去巡視的治焯和關靖都看到了這一點,次日兩位邸宅上的大人卻像沒事人一般,照常去宮中早朝,只吩咐小窦“看着收拾,莫聲張”。
但城南失火不是小事,廷尉呂昌于當日早朝彈劾禦史中丞大意犯律,按律該免官;此外,關靖擢升議郎,卻執意長居中丞邸宅,傷風敗俗;奉劉徹之意,京兆獄捉住了被收買的投毒獄吏,可惜那名吊着命的大宛刺客毒發身亡,而那名獄吏卻說,收買他的人是關靖,只為虛張聲勢給治焯尋找開罪的機會。
呂昌請求深究關靖之事,朝堂上一片嘩然。
遠坐衆臣之後的關靖驚訝萬分,這才一夜過去,諸事的矛頭竟都指向了他二人。
他微微捏緊膝上皂衣,胸中的憤怒之情騰然上升,就在這時,他看到治焯從前面回過頭來,投給他一個安慰的眼神。
龍榻上的劉徹也沒有急于對質,反而也淡然望了他和治焯一眼,接着問道:“衆位卿都認為該治二人之罪麽?有無其他谏言,但說無妨。”
“微臣有言。”
治焯調轉視線,話音來自一個意料之外的人,他的侍禦史張湯。
侍禦史官從四品,雖可在朝廷上言論,但此等官階除非劉徹指名問話,否則往往對于九卿之谏不敢作聲。劉徹本就惜才,有人願意逆廷尉之意鬥膽谏言,也謂有種。
劉徹用眼神示意他說。
“微臣以為諸事蹊跷,風火水電乃無常,近日秋幹物燥,城中實在處處難保起火,而中丞大人将火控于一室之內,非但無過,是為有功;白琇議郎原本乃中丞食客,效命陛下後亦不另立門戶,曾子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也!’,議郎是為有忠,何來 ‘傷風’之說?至于刺客之事,獄吏投毒已久,無受用于白琇議郎的可能,此乃誣陷,微臣願細探之。”
劉徹眼中露出微笑,對他說:“善。就由你來追查此事。”
人人此時都看出來,劉徹根本就沒有打算過要治治焯和關靖罪的意思,一時間呂昌不敢再多言,而無名小吏張湯能言善辯,也讓人們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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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還有一事相求。”
劉徹打算宣布退朝,沒料到張湯竟再次開了口。這名臣子剛剛的話頗得他意,他心情大好,便令他說來。
“先前就中丞大人蒙受的不白之冤,微臣鬥膽請陛下治罪彈劾之人,以嚴漢法。”
在劉徹的視野中,殿上田蚡和張湯身邊的王顯同時一抖。他站起身,不動聲色走近張湯:“依君看來,如何處置?”
張湯跪直身捧袂道:“侍禦史王顯、方士孫兆,信口胡言,罪當枭首;京兆獄混入歹人,要犯暴斃乃廷尉呂昌之過,罪當免官;丞相雖誣中丞大人治水不力,但亦提醒陛下敬懼天神而功過相抵,無罪也。”
劉徹冷冷一笑:“張湯,我想起來了,君乃丞相舉薦之士,也罷!”
他踱步回到龍榻上,嚴正道:“禦史中丞治焯乃先帝予朕的近侍,白琇議郎關靖先前便立下救駕大功,皆忠臣!今後何人膽敢再诋毀,按法處置!”他望向目光垂向地面的田蚡,“丞相的擔憂也可放下了。”
田蚡沒有說話,劉徹看了看他,便吩咐退朝,接着單獨诏治焯至非常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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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你身體好些了麽?”
治焯坐在劉徹賜的重席上,聽到這個在過去的日子裏,時不時出現的問題,竟恍若隔世。他望着對方不禁微笑起來,昨日才見過,哪有不足一日就好些的道理?
他回道:“托陛下洪福,無礙了。”
劉徹莫可名狀地應了一聲,接着道:“十月田獵後,我想請申公來長安為我授教。你……”
治焯目光一滞,半晌聽到自己聲音沙啞道:“申公……陛下聖明。”
“我可不是要聽你說這個!”劉徹盯着他,“你二人八年未見,但你私下常常過問申公是否康健,我知道你挂念他。”他話鋒一轉,“但是你也知道公之禁忌,其一,他執意不再見你,其二,他不齒男寵之嗜。你與關靖之間的關系,到時候可別落到他耳朵裏。”
治焯上半身微微一挺。
劉徹卻大笑道:“關靖倒也是個有膽之人,衆目睽睽下,抱自己的主人是何意?恐人不知麽?”望着治焯面色尴尬,他忍俊不禁笑上好一陣,“你逍遙快活,可別冷落了秋蘭。”
“她走了。”對劉徹詢問的眼神,治焯淡淡道,“走之前以公孫賢人的名義,望陛下重用左內史公孫季,說其深得賢人之心。”
劉徹略略想了想:“說到底定是你冷落了她,本來還以為你對她……也罷,”他想起當初秋蘭主動贈治焯信物時,治焯對他回望的那一眼,恐怕只為順他之意。如此想來,他心裏不是滋味,皺了皺眉道,“說到舉薦才人,你蘭臺屬官張湯如何?”
他的眼神中頗有興味,治焯本來什麽都不想說,但他很快推翻了自己多年收斂鋒芒的習慣,直谏道:“不可重用。”
“何故?小人麽?”
治焯搖搖頭:“忠臣,且心思缜密,為官廉潔。”
劉徹臉上滿是迷惑:“那又是為何?”
治焯嘆口氣:“古來只說 ‘君子’、‘小人’,可有的人雖嚴于律己,卻也盡以國君顏色是從。重用此人,猶如陛下手握長劍,朝中無論真君子還是真小人,皆一劍斃命無可生還。如張湯者,只能增加陛下的銳氣,善則益善,否則益否,非輔君之才!”
劉徹望着他半晌,緩緩道:“他可是适才不懼廷尉,為你與關靖解圍……”
治焯道:“陛下只問他的才幹,治焯據實以對罷了;對于他的相助,治焯自會答謝。自然,”他對劉徹略略見禮,“首要拜謝的是陛下,若非陛下力保,也就無張湯之谏。而今我可能已為庶人,而白琇議郎也已在獄中。”
劉徹見狀笑了起來,說:“庶人?你倒是想罷!”
“唯。”
“無可能!”劉徹半真半假地斷喝,大袖一揮,“小火,此生你休再提這種話,我要你一世榮華!”說到這裏,他忽然憶起幾樁與這番話相矛盾的決定,望着治焯臉上意味難明的微笑,他逼近他,問,“郎中令之事,你可怨過我?”
治焯搖頭:“陛下自有安排。”
劉徹将信将疑地望着他,卻見治焯目光一凝:“不過陛下令臣沿河刺探之事,也有他聞。陛下願一聽麽?”
劉徹好奇道:“何事?”
“聽聞丞相力排衆議,願陛下不治瓠子之潰。原因臣探到是,肆流泛濫黃河南,丞相的食邑在黃河北,絲毫未受影響。河南災,流民食不果腹;而河北收成豐,河南父母官便少不得就近向丞相食邑買糧買絲,丞相可坐地起價,財路廣矣!”
劉徹一怔,擰起眉心:“丞相乃朕舅父,你……近日丞相也對你頗有微詞,你與丞相究竟有何嫌隙?”
他私下再次稱“朕”,治焯深知自己在冒險。但仗着太後的舉薦,又仗着自己是丞相,時日一長,田蚡尾大不掉,亦有禍患之勢,須得給劉徹一個提醒。
當然,此外治焯也有私心。郎中令一職,他還未放棄。
于是他微微笑道:“臣豈敢,不為張湯援手而加恩,也不會因什麽嫌隙而禍人。此為臣探知的結果。此外,臣還有一谏。”
劉徹疑惑半晌,點點頭:“且說來。”
“臣沿黃河走,聽聞邊塞人民與匈奴私下貨殖往來頻繁,此非大事,卻也非好事。久之,民心麻痹大意事小,邊關将士麻痹事大。若有胡人借機分批入境,易發禍患。”
“有這等事?”劉徹目光一凝,“以你之見,如何作為?”
治焯:“嚴禁關市,違令者斬。”
劉徹失笑:“昔日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小火又回來了麽?”
治焯望着劉徹漫不經心的樣子,正色道:“茲事體大。比起來,早朝時陛下認同張湯,枭首王顯、孫兆,罷免呂昌之事,都可不做。”他想了想,“陛下萬機纏身,民之事,都風聞于朝中諸臣,若有人刻意為之,陛下難免閉目塞聽。鑒于此,臣認為,陛下可設一職,作為陛下耳目,暗中查國、郡、縣、鄉真實情報,探人風,監王、臣,為陛下知。”
他頓了頓,笑道:“其實,此職務已有先例。”
劉徹思索道:“先祖文帝初設之……刺史?”
“然。”
“先祖置刺史,是為監察諸官稱職與否,可我朝中皆為良臣,小火,你是希望我不信任自己的臣子麽?”
劉徹以一種陌生的目光端詳着他昔日堅信不移的人,曾經他不問朝中事,而今一開口,卻盡是上疏與谏言,直言不諱不畏權貴,簡直可與汲黯之類不相伯仲。面前人聽到他責備的诘問後,也并不驚惶,反而說:“人心是會變的。”
他冷笑了一聲,道:“是麽?小火,我倒覺得你變了。你欲統領朕的四路兵馬八大掌故,是何故?為何人?關靖麽?”
治焯眼神一滞。
劉徹再一笑,眼中射出一道冷峻的光:“被我言中了,是麽?你為他棄妻,為他欲争權位……昔日你無謂生死,而今卻為之被囚永巷,禁食七日延命其中,聽聞皆因他一言而願棄死茍活……他究竟是何人?什麽來歷?”
治焯交握袖中的雙手默默捏緊。
只那麽毫不惹眼的微微一動,已盡收劉徹眼底。劉徹逼視下,治焯沉默半晌,最終淡笑道:“陛下何不聽他親口說?”
劉徹皺眉凝視着他,平息片刻道:“罷,你二人之事明目張膽,不畏他人悠悠之口,想來也乃平常人情。古來士為知己死,我也并非不能體會。”
治焯聞言,先是訝異,繼而眼中浮現一絲感激之情。
卻聽劉徹長嘆一口氣,問道:“只不過,小火,現今之你,可還是曾經一心只有朕的你麽?”
治焯呆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