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緣爽
治焯看了看眼前為他奔走,卻有名無實的妻子,說了句:“你随我來。”
他吩咐其他人不必跟,一人領着秋蘭走向主室。
一塵不染的簟席上,主室卧內擺滿織物、繡品,以及數十卷手抄的諸子百家文。治焯暗自感嘆,秋蘭若是男兒,恐怕已在朝為官;若當初在公孫家,秋蘭信物交與的對象是“公子黃孝”,而今也有可能在後宮中倍受寵愛。
秋蘭目光追随治焯的視線,微笑開口道:“怎麽,君子自新昏夜後,時隔半載才來到這裏,已不認識了麽?”
治焯看她發髻松散,步搖不穩,褪于門外的絲履上蒙着塵土,抱愧沉聲道:“聽聞你為我之事外求達者通融,我無能,拖累你了。”
“君不問秋蘭返往何處?”秋蘭不再像初為臣婦般恪守禮儀,她冷冷一笑,“談何拖累,若君子有愛于秋蘭,為君之妻自當同樂苦。不過,君子可曾視秋蘭為妻?”
治焯默然無語,秋蘭停止了發難,她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按壓聲音的顫抖,最終問道:“大人當初娶秋蘭,不是因為對秋蘭動心,而是為了讓人主拜秋蘭的大父為輔師,對麽?”
她頓了頓,俯下視線,眼中水光閃動,像是回憶起當初境況,接着道:“大父他倚重天寬地廣的自在,傳道授業對門生的禀賦要求也不低,人主對以學生的身份來留大父無把握,而認為若大人娶了大父的女孫,大父會為親情而留,所以……”
她再次擡起目光,眼中神色難以言喻。這個結論其實早一點她就推測過,只不過一直自欺不願面對而已。
治焯望着她,她已經自顧自改了稱呼,他頓了頓道:“不然。當初乃治焯對姑娘始亂終棄,實則與人主無關。”
秋蘭輕笑了一聲:“對秋蘭始亂終棄,對關公子可是從一而終……秋蘭之色,于大人而言,遜之關公子遠矣,是麽?”
“更嫁吧!”治焯站起身,往房門外走,“姑娘若有中意之人,治焯願厚禮相奉。”他回過身看着她,“姑娘深情厚誼,可別在治焯處白費。若你願意,治焯視你為女弟,凡我所有,随你取用。找到意中人之前,姑娘在宅中衣食用度一切不變,當做治焯對姑娘賠不是了。”
他已步出主室,秋蘭卻忽然在身後叫住他。
“既然大人如此厚待,秋蘭也願回報。”
她眼中掠過一絲冷冽的光,治焯回過身後,她穩妥在簟席上俯身拜下:“人主不是想令大父為社稷效力麽?大父年邁,卻有得意門生推薦。”
“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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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治京畿的左內史,公孫季。”
治焯略一沉吟,公孫季名“弘”,年過不惑始學儒、道,因為德行高尚,入宮後既拜博士,連年升擢,早已是劉徹重視的人才。
“公孫大人是你什麽人?”
秋蘭早料到此姓氏過于明顯,而且若治焯之前沒有跟公孫弘打過交道,真要舉薦也少不得找人去打探公孫弘與公孫家的關系。她擡起頭坦率答道:“左內史侍奉之繼母,是秋蘭大父母親之女兄,與秋蘭的大父乃親故,亦向大父求過學。”
“既已為左內史,公孫先生還需什麽舉薦?”
秋蘭笑道:“鴻鹄志存高遠,左內史與大父同姓,又深得其道義真傳,但今年已年近七十,尚不能頻為人主獻大計,恐時日無多。大父請大人為左內史美言,以趁未填溝壑而一展宏圖。”
治焯望着眼前人,不明白她怎麽就從“客與我孰美?”這種雞零狗碎的小事裏,忽然牽扯到舉薦賢人的國事上。但公孫弘的為人和才能他也頗有耳聞,劉徹任人唯賢,裙帶佞幸皆不拘一格,秋蘭在這種時候以公孫賢人的名義請他幫個忙,他想了想就點頭道:“敬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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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治焯命人把劉徹新賜的皂衣符節移到“喪魂室”,又移入一些燈盞,新榻,帷帳和坐席、屏風等什物,俨然長住之意。
由于關靖次日便要到宮中述職,治焯細細給他捋清議郎職責和朝中禮儀。凡議郎俸祿比六百石,官居五品,朝堂上雖沒有言表權,劉徹卻常常在私下裏诏見,特殊調遣或常事顧問,算皇家智囊。
“朝中不少名士大将都是從谒者、議郎上位,你也無需擔當安排人主車馬持戟之類的輪值,單單是獻計策的職務,可比我還要清閑純粹。”
關靖在竹簡上詳細記下治焯說的每一句話,燈火搖曳下,他忽然擡起眸子,道:“殺父擄妻皆不共戴天之仇……作為要殺他的人,我怎麽就成了為他出謀獻策之士,這個人情你得記着。”
治焯回頭望着平坐外的黑夜,笑了笑:“既然你都這麽說了,希望我如何報答你?”
關靖看着他,忽然把手中竹策往案上一丢,将治焯一把推到簟席上,自己欺上身去,居高臨下望着治焯滿眼驚訝之色,笑道:“這間樓閣室名是什麽?”
“無名。”
“何故?”
治焯眼中光芒暗淡,他垂下眼簾微微笑道:“……為了忘卻。你……欲何為?”
他說為了忘卻,關靖由此卻一瞬間就懂得了他試圖忘記之事。想到那麽多年,治焯只身一人僵卧在這先前只有一榻的陋室裏,強忘舊事,次日還要身負舊事的千鈞擔往那個人身邊,以命相守捱過每一天,他就為面前這個人心痛不已。
他伸手抽掉治焯束發的織帶,在簟席上鋪開他的黑發,再松解對方交衽的細繩,露出揶揄一笑:“從今往後,我要你從此處開始 ‘記憶’……”
治焯眼中光色一柔,關靖俯下身,将雙唇貼上對方的脖頸,感受到對方輕微一抖,體表蓄起熱意,他喃喃道:“昔日都是我委身于你,可你今日體力不支無法相抗……”他微微支起身,看進對方的眼睛,“可以麽?”
治焯面上的訝異化作笑容,他輕輕道:“……善也……”
關靖掀開對方的裏衣,略作開釋便挺身而入。
窗外夜風吹拂竹枝,發出清寒的沙沙聲。燈炷上的火焰焚幹油脂,不知過了多久,簟席上絞纏的人急喘之聲才漸漸平息。
兩人汗流浃背,秋寒伺機入侵之勢不容小觑。關靖拉過榻上的薄被蓋到兩人身上,二人一同望着門外的夜空,天邊微亮,沒有月,但繁星點點,也賞心悅目。
他側過頭望着治焯,促狹笑問:“記住了麽?”
治焯略略颔首:“……謹記不忘。”
兩人失笑,關靖忽然問道:“若你本非質臣,此生作何打算?”
“這種事,能假定麽?”
“你算死過一次的人,這次你是應允我而活了下來,”關靖捉住治焯的手,“以你們的恩德相報之理,你如今性命都是我的。若我給你假定的權力,你想做什麽?”
治焯回頭望了望關靖執着的神情,笑了笑:“你是不是哪裏弄錯了?……罷,就如你所說,容我好好想想。”
“你信來世麽?”
“什麽?”
“還是如漢皇帝一樣相信神仙?”
治焯無聲地好一陣笑,眼前人從初見起,就對他的世界層層挺進,毀城拔旗。如今都使他淪陷到此般境地,他還想要攻破他腦中所剩不多的虛妄想象。
果然拿他毫無辦法。
關靖不滿意他的沉默,進而盯着他的眼睛道:“無論你信哪一個,若人世間既無來世,亦無神仙,你死了就死了,與這片喧嚣之土和世上人都再無半點關系……反觀之,若你還活着,睜開眼睛就能望見你所想見,無論用不用耳朵都能聽見這世上熱鬧的聲音,走在路上不期然便能遇見一些有趣的人,身體力行一些離奇的經歷……”
治焯依然沉默,他懂得關靖有重要的話要跟他說。關靖頻頻提起他昔日不願面對之事,他心裏再抗拒,卻不忍阻止他,這大概就是上天派來降服他的真人。
因此他平和聽着關靖接下去的話:“若一個人只能活一回,你能否只過你自己的?我知道有很多繩索在你身上,但這不妨礙你自娛過活。”他冷笑了一下,“世事說到底無非成王敗寇,若當初七國之亂無敗,你又何罪之有?無論起因是什麽,只要功成,世人無不頂禮膜拜。看透這一點,你又何必自苦?就當沒這回事,放寬心享自己的樂不好麽?”
治焯垂下視線沉吟良久。這個人替他想了那麽多開脫的方法,其實按照關靖所說,他也不該執着于找劉徹了關将軍的舊帳,但此時不該是提那件事的時候。
他微微吸氣,身下随之傳上來一陣令人驚醒的刺痛。關靖對他是初次,還不懂得有些瑣事的必要性,他心裏卻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安寧愉悅。
于是,他收緊關靖握着他的手,笑道:“你的話有失偏頗,但也不無道理……再容我好好想想罷!”
關靖把頭靠到身邊男人的臂膀上,聽到治焯啞然失笑的聲音繼續傳來:“剛才那些大逆無道的話,莫再提,當心引來殺身之禍。”
“知道了。”
兩個人相互依偎了片刻,倦意漸漸替代這個夜晚的振奮之情,深夜風寒,便打算轉去帷帳中。
但就在站起身的瞬間,兩人同時目光一凝,披上裏衣拿上劍便閃身至舍外平坐上,即刻便聽到有人大呼:“起火了——!”
四下漆黑的邸宅中,主室的方向燃起一大片熊熊火光,照亮耳室四周的廊道和庭園。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