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充耳之譽
治焯是被關靖打橫抱出永巷的。
被斷食絕水七日,看到關靖抱着峭霜,持着節、印,跟着十幾名攜着賞賜的中郎一同來到囚室,治焯竟精神爍爍。聽完诏令後,便要求旁人打水來為他沐浴更衣,即刻就要去面見劉徹。
關靖見他身板削尖,滿目血絲,嘴唇幹裂泛黑,忍不住道:“有人說你是妖臣,你還真是妖怪麽?這副相貌去見人主,吓壞人主,你大不敬之罪可就坐實了。”
他言下之意很明确,劉徹好人臣貌美,朝中上下,除了親貴之外,但凡過劉徹眼的,個個外在都唯恐不賞悅人心。抛開這一點不談,國君只能“不忍”,卻不能“愧疚”,他現今之相萬一令劉徹抱愧,那他離死就又近了。
聽到在他人面前,關靖竟也改了稱呼,治焯笑道:“還是你思慮周全,那就先回去罷!”
剛往外走腳下就微微趔趄,關靖無懼人耳目,輕而易舉抱起了他,領着衆人走向北闕。
回到邸宅後,發現宅中庸客少了大半,據說是因為治焯被降罪,衆人都以為巢将傾覆,怕受牽連;秋蘭也不留他們,願意走的統統散金返還。秋蘭也不在,聽小窦禀報說“孺人為平大人事而外往籌措”,治焯便令一幹人先去尋她。
宅子上難得清淨,小窦忙于準備膳食,為東方朔送謝禮,再遣人去請水河間。二人徑直去了昔日的“喪魂室”,關靖親自為治焯沐浴。幾日雨淋日暴下來,治焯雙足潰爛,髒腑失和,手腕腳腕處鐵鐐磨得血跡斑斑無一完膚。
關靖盛溫湯為他濯發,随口道:“賜白璧一對,錦帛百匹,金千斤……可不是答應的郎中令麽?既然免罪封賞,不履諾,什麽叫 ‘赤紞戶郎将’,又何為 ‘白琇議郎’?”
治焯受印時,內心就明鏡似的。聽到關靖疑惑,不由笑了出來:“這二者都是加官罷了,并非常設職位。‘赤紞’指色絲,‘白琇’指美玉,這二者合起來是帝王冠冕上的充耳。喻意我二人合力,乃令他對讒言 ‘充耳不聞’。”
關靖一愣,半晌道:“說到底就是兩個虛職。”
治焯笑而無語,洗沐更衣後,侍婢呈上食案。治焯腸胃受損沒有胃口,只能咽點湯粥,但二人對坐,同眺望平坐外的長安市井,也不勝惬意。
治焯忽然想到一件事:“受印時,他問你身世,你如何回答?”
關靖不以為意道:“說我為孤,生于長安縣,鄰裏扶養,義父母去年盡逝,今年三月投奔于你。”
治焯竹箸在半空頓了頓,接而放下若有所思。關靖見狀,問有何不妥。
治焯望着他,深思熟慮道:“戰國時,齊王派淳于髡為楚國國君進獻鴻鹄,剛出齊國,鴻鹄便展翅飛走只剩空籠。髡拎着籠子,依舊去見楚王……”他說到這裏,打住,問樂于聽故事的關靖,“鴻鹄雖非凡鳥,也并非不可用其他相似的鳥來充數,他為何要拿空籠自找麻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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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靖默然,治焯接上:“你在外太久,不知關內自古起就有一罪,乃 ‘欺君’。”說着又笑起來,“哪有剛被譽為 ‘充耳’,馬上就欺君的道理?”
關靖問:“罪至幾何?”
治焯看看他,先不回答,繼續講故事:“淳于髡幾為聖人,他行為不欺君,但卻編了一通圓滿陳辭。說起來,于楚、齊而言,就單從獻鴻鹄這件事,他辦事不力;整件事于史鑒而言,他言辭罔上。可在當刻,他不但受到楚王更大的獎賞,在後世聞此故事者,皆贊其機敏。你的真實身份,朝中有人了如指掌。接下去,若有人要抓着你這件事做文章,只要你提前想好應對即可。”
關靖無奈地望着對面的人,嘆口氣道:“你過分偏私于我,總有一日會因我吃大虧。話說回來,欺君之罪,罪當幾何?”
治焯見他锲而不舍,只好實言相告:“常人當誅,但若問罪時你巧舌如簧,不但不加罪,可能還會加官;反之,誅連九族也有可能。”
關靖皺眉怒道:“什麽都聽漂亮話,漢君果然昏庸!”
治焯大笑好一陣,末了寬慰他幾句。等水河間來到邸宅,再次為他忙活一通後,小窦來報劉徹親自上門探病,三人一起到東門,把他跪迎進中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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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如此一出,兩人再相見時,劉徹多少有些尴尬。
他先問水河間關于治焯的傷病,水河間說髒腑虛弱,加上秋寒風邪入侵,肌體亦有缺濕火旺之疾。
“不過大人肌體強健,此病湯藥細調二旬,不留病竈。”
劉徹點點頭,命其餘人退下,他一人坐在中廳主座,再次與治焯單獨相對。
午後的日光從廊外照進來,在治焯眼中點閃流動,他露出大袖的腕處,紫黑色潰肉盡現,令人不忍直視。可他神色跟當初在非常室獲罪時一模一樣,既無冤屈,亦無粉飾。就像有什麽綿長和樂之事,讓他如此坦誠平靜。
劉徹忍不住長嘆一聲。
“韓嫣死了,小火你也差點被我誤斬……我們三人從小一起長大,一同修文習武,如今,你們臨到要離開我的時候,個個都毫不留戀……”劉徹眼中泛現水光,他擰起眉心,“幼時豈非約定,三人甘苦福難皆共享麽?小火,連你座下賓客尚能言善辯,你說,彼時你究竟為何就那麽想離開我?”
治焯這時才聽說韓嫣已死之事,驚異一瞬,但大體原因他也能猜到。自從知道自己身世後,他就默默從三人莫逆中抽身,不如韓嫣恃寵放縱,伏禍是早晚的事。然而此刻聽聞對方已不在人間,他也不禁動容。
“陛下可曾記得您為膠東王時,我們同唱過的一首歌謠?”
劉徹一頓,臉上随即融化出遠伸記憶的笑容。
“怎麽不記得!”
那時,劉徹尚與王娡住在東宮,三人親密無間。仲春時節,常常一起敲着木劍唱:“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
昔日光影歷歷在目,而今三人之一已天人永隔。
治焯擡起視線望着他:“恕臣鬥膽,彼時乃孩童無忌,陛下不可挂在心上。”
劉徹從金燦燦的記憶中調過神來:“小火,你的意思是,那些都是無心之言?”
治焯搖搖頭:“非也,字字肺腑。但很快陛下被立為太子,八年後為新帝。那一刻起,‘兄弟’便莫可再論。”
劉徹皺眉問:“何故?”
“治焯幼時不自知,視膠東王為兄長,成長後則不然。”治焯望着他,“因為,若治焯真有兄長,無論治焯如何敬愛他,陛下用之殺之,治焯都不敢有二心;相反,若治焯之兄長敢對陛下不敬,陛下不用一言,治焯既可違背悌禮,冒天下之大不韪,為陛下将其手刃……此為區別。天下人皆如是,哪怕同胞所生,也只唯陛下之命是從。”劉徹百味陳雜的目光中,治焯緩緩道,“天子乃世人之主,生殺奪予皆為社稷江山。江山固,萬民安,所以無論摯愛血親,皆可交由天子裁奪。這種人,怎有兄弟可言?”
劉徹眼中盡是震驚之色,他俯下視線,半晌問道:“依你所言,朕豈非連常人的親情都無福享受?”
治焯淡淡道:“陛下既已為人主,又何必眷戀尋常人情?此外,陛下也不會 ‘誤’斬治焯。”他頓了頓,以期劉徹能更慎重聽他所言,“國君之信是天下大信,百姓将兒子送到戰場上為您浴血,将女兒送到宮廷裏為您生養,士大夫夜裏焚脂繼日為您研究治國之策,将領們白晝為您操練甲兵,夜裏還要枕戈待旦,長門無幸女子一世不得見君孤獨終老……他們都冒着時刻赴死的危險卻心甘情願,民為君做這些事,不都是仰仗天子能給他們的家人子孫更遠長的幸福麽?所以,國君不可有 ‘誤’,一 ‘誤’禍亂見血,單單斬一個無禮之臣,又何能言 ‘誤’?”
他收起話端,寬慰道:“這些事,韓王孫他也早有覺悟罷,陛下何再憂心?”
劉徹皺着眉頭聽完,緩緩點頭說:“然……不過,小火,第一次聽你說那麽多合乎大道的話,你真的變了。”
改變的原因依舊不甚明了,但那已不重要。關鍵是,昔日為他效命的手足,如今成了一名有更廣闊思慮的才人,于國君而言,天降人才即是社稷大幸。
他見治焯邸宅上人氣冷清,便不打算留下用膳,令他的新議郎關靖進去面見,寒暄幾句,留下一個秋獵邀請,便回宮去了。
“田獵?”
二人在天子玉辂離開的東門外站起身,望着落葉随秋風橫掃的道路,關靖微微挑起眉梢。
治焯眼中本有憂慮,看見關靖的神情,便露出了笑意:“看來你很有興致。”
警跸衛士放開鄰裏的戒嚴,穿紅戴綠的幼童們跟着又竄回街上嬉戲。劉徹如此勞師動衆地探視一個臣子,也是很罕見的,何況此人不久前才被定了罪。人們聚在各自門口、望樓上交頭接耳,其中不乏朝中同僚和皇親國戚,皆好奇遠望。
關靖頗不自在,治焯倒像習以為常似的,微微拉了拉關靖袖緣,示意門吏阖上東門。
“聽你方才對他所言,不知為何,竟令我為他悲憫。”二人邊往裏走,關靖忽然眼中星點閃現,“你是為自己所想的,對麽?若昔日楚王劉戊無過,而今你也是一位藩國國君……”
治焯苦笑,世間有多少人希望被自己在意的人看透,但他那些事,被關靖就這麽輕易提起,也着實令他頭痛。
“若你一直跟自己的過往過不去,又怎麽能好好活?”關靖不依不饒。
“這麽說,你跟他之間的嫌隙過去了麽?”治焯話剛出口就追悔不及。
關靖果然一愣,接着便冷笑道:“我跟你不同,也跟你所說的 ‘天下人’不同,既不會為他奉兒獻女,也不會為了順他的意願去娶一妻放在宅中獨守空房。”
治焯眼色一閃,關靖最終還是提到了他極不願提的一樁事,他嘆口氣道:“何人與你說那是為了順他之意?”
就在這時,身後一個顫抖的女聲傳來:“此話當真?”
治焯回過身,看到他的妻子秋蘭身後跟着婢子小莺,二人風塵仆仆,看來是趕了遠路。
斜陽晚照中,秋蘭眼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在震驚後徹底碎裂。
作者有話要說: 戶郎将:郎中令署官,俸轶比千石,主管皇帝門戶護衛,為“中朝”職位,受信任,為國事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