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白露變
同一片夜空下,丞相府深夜雨後燈火通明。
“大人,谷蠡王伊稚斜定下共舉大業的時日了麽?”
“然。”
搖曳燈火中,一張展開的灰色羊皮上,漢文字字清晰,一雙青筋突出的手将其一抖,便舉到了火焰上。
“請問要請淮南王前來商議此事麽?”
望着沿皮革升起的明豔火燎,柯袤回視田蚡的臉色。他不明了為何每次關外帶來的書信,田蚡看完後立即焚毀,劉安幾乎從未親眼過目過,卻也從不生疑。
皮革嗞嗞作響,直到化為黑色硬殼,碾作灰燼後,田蚡才轉身一推房門,讓由于關門閉戶而淤積室內的煙霧散出。舍外是一片蓮池,前幾日清過殘荷,現只剩池水泱泱。黑夜中,蓮池對面的歌臺上遠遠飄來樂音和歡聲笑語。
“爾随我來。”
田蚡說罷,在庸客引路的紗燈照映下,踏上後園中的曲折小徑。
丞相府歌臺支建在池水上方大約十仞處,以環山為背,池水為景,臺面五仞見方,光潔的榆木為板,倡女踴者于臺上獻演百戲,主與客們則在飛檐下的重席上坐飲欣賞。
然而等田蚡拾階到臺前時,看到的景象卻與環境不符。
在座賓客盡是漢室裝扮,偏偏舉手投足粗枝大葉,談笑豪放卻又帶上奇怪的口音,給人感覺十分生硬,與坦蕩漢風格格不入。讓他們樂在其中的,則是倡伎者的赤/裸淫樂,放眼望去,衣冠整齊的竟無一人。
一只玄色的雕伫立在鬥拱下的挂枝上,冷如利箭的目光望向自己的主人。
那名叫做密族頓的男人正從禪衣的一邊抽出肌理彪實的臂膀,一把拖過本就斜靠在他肩上的倡女,在衆人嬉鬧的助聲中,扯開對方绉絲的衽口,轉而便将其壓到身下,推起她的雙腿。
田蚡不動聲色調開視線。
自秦以來,這一類荒淫無度的樂趣常堂而皇之出現在士大夫屋庭之中。自己邸宅上演這種戲,也是為讨好這些将對大計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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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臺上笑聲和淫/亂聲不絕于耳,在這其樂靡靡的喧鬧中,有一人卻在獨自飲酒。
田蚡到他身邊坐下,隐隐可以嗅到對方身上的酒氣。
“殿下,”田蚡望了他一陣,開口道,“您是還在思念雷被吧?上次托人舉薦的柴塑也是姿色出衆的良家子弟,不夠好麽?”
劉安并未回過神來。
田蚡心中忐忑,叫道:“殿下?”
“哦,丞相是說那個啊!”劉安這才回魂,“我是心系我的辭書……咳,思念他?不會不會,那只是顆棋子罷了,”他露出鄙夷的笑意,很快,便有怒火從眼中迸出,“單就他刺殺失敗便已讓我顏面喪盡,不提他還好,提到他,我就恨不得提劍親自了結了他!”
他狠狠擲下手中的耳杯。
“這樣啊,”田蚡不動聲色地身子回靠,“既然如此,就由柯袤代您去打聽雷被的下落,再活着帶回給殿下您,随您高興發落。您看呢?”
劉安不接話,神情已是默認。柯袤見到田蚡對他側過頭微微颔首,便起身離開。
二人一時不做聲,看着胡人在場的作态,眼中雖是輕蔑之意,卻絲毫沒有打算阻止。治焯已廢,關靖無枝可依。兩個本就可有可無的人,忽然之間變成他們喉中骨鲠,倒是意料之外。好在劉徹極信怪力亂神之語,加上治焯背景敏感,他略施小計便達成目的。現今只等另找一辭讓劉徹速速發落,他們的心頭之患就可拔除幹淨。
“說起來,”劉安忽然開口,“伊稚斜老兒何時舉兵?”
“哎唷,啧啧……”田蚡趕緊作勢用大袖擋住,幸而胡人熱情之中無人注意到劉安言辭。田蚡環顧四周後,安下心來,壓低聲音。
“今冬。”
“哦,冬日甚好,秋收後,我門下将勇也可盡由丞相指派。”
田蚡頓時笑得眼角眯縫:“殿下英明!與伊稚斜舉兵,共分天下後,殿下便可随心所欲著書立說,不再為這混淪的世間勞心了。”
“那倒是……丞相剛剛提到柴塑,”劉安忽然話頭一轉,眼角皺起,露出一個神神秘秘的笑容,善……極善!”
“是麽……”田蚡擠出幹笑,這種在王公大臣身上的男寵之嗜,在他看來仍有一點反胃。
怎麽還會有人為這種事去死呢?
回想起曾經位至燕國國相,而今賦閑長安,甘為窦嬰犬馬的灌夫,不但相貌粗鄙,還時常酒後癫狂,卻依然有人得知田蚡對他動殺心後,到田蚡面前說情,願為之擋死。
田蚡記得那是一個精通音律,亦精通兵法的年輕人。田蚡遣說客勸他成為自己座下高人,承諾将伺機舉薦他至朝中為官。對方卻不為所動,毫不避諱說自己是因仰慕灌夫的剛直性格,願以琴師的身份,終生陪伴在灌夫身邊,奏靡靡之音,博得灌夫的歡愉之情。
那個人叫“郭渙”,字“公仲”。
他形貌昳麗,才高性傲。那日,卻濯發盥足,只身來到丞相府中,褪盡衣衫,願以肉身換得田蚡放過有勇無謀的灌夫。
“丞相若不以渙為興致,請取渙之性命。”
田蚡仍記得自己那一刻的茫然,他甚至開始苦笑。
“取你肉身何樂之有?取你性命又有何用?”
“若丞相大恩,讓渙為國相以命換命,郭渙化作無頭鬼魂,亦會為您祈福,護佑您富貴安康。”
當時,郭渙袒露身體,黑發披散,目光炯炯。說起這種請求,似乎也毅然決然。
田蚡當然不會要他的命,令自己也意外的是,答應他不與灌夫一般見識。
然而不久後,卻聽說因為旁人向灌夫遙傳了郭渙的心跡,令灌夫感到羞辱,而将他逐出灌夫在颍川的邸宅。而且因為灌夫長居長安,也警告郭渙,不允許他出現在這座城裏。
一種似乎值得玩味的關系,頓時變得可笑。
怎麽會有人為這種不齒之事去死?
他執起耳杯。
榆樹的黑影映襯深藍天幕,歌臺外,樹影之上,成群的夜鴉飛過銀色的浮雲。
他忽然抿緊嘴唇,嘴角浮現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笑容。
無論他能否理解,而今的确有人因為這種關系,只需要他再去煽一陣弱風,頃刻便剩下永不言語的首級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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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色陰郁,劉徹坐在宣室殿上,面前三公分席而坐,人人言辭持重,他卻不知為何心不在焉。
田蚡坐在重席上,深思熟慮道:“陛下半月之前發卒堵缺,至今卻一再崩陷,實則是為天意未順。”
劉徹望向他片刻:“丞相是說那件事啊!”他回過身,對常侍郎吩咐退朝,再對田蚡道,“丞相與我同往非常室,我向您細細讨教,可好?”
“善。”
四座百官行禮後紛紛退出殿外,劉徹上前扶起田蚡,就在這時,常侍郎接到一個消息,立馬上前對劉徹耳語一陣,劉徹臉色大變,轉身就吩咐擺駕長樂宮。
太後王娡正倚榻聽讴者歌,見劉徹急匆匆進來,伏地便拜,第一句話就是:“兒聽聞母後派使者賜韓嫣飲鸩,敢問嫣觸何法?”
王娡深吸一口氣,前一夜她聽說韓嫣在永巷與宮人淫/亂,親自起身過去,對方卻已經聽到風聲先逃了。劉徹自來寵溺韓嫣,知道這些事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此刻還親自來為韓嫣求情,便一拍案怒道:“他身為上大夫,竟敢不尊禮法,昔年江都王之辱,我越想越氣!這種人不配為帝之人臣,所以命人去之!”
劉徹一愣,跪着不起:“江都王一事,已是五年前的舊事了啊!那時也是因車馬太快,他沒有聽見看見罷了。上個月他還為我找到失落民間的大姊,可謂為我皇家團圓有功……”
不提這事還好,提到此事,王娡表面和顏悅色,內心更郁煩。
韓嫣為了讨好劉徹,不知道通過什麽途徑,把她曾經為庶民時,為第一個夫家生的女兒也挖了出來。看似讓她們母女重逢,實際上誰又願意讓人知道這些恥辱的陳年往事?
劉徹哪裏懂得她的心思,還以為韓嫣此功足以讓她先前就對他産生的嫌隙修複。
她望着劉徹笑了笑,說:“一事歸一事。找到修成君算我欠他私下的人情,但江都王之事,是藐視天子,禍亂朝綱。罪莫大焉!不能饒!”
劉徹瞠目結舌,回過神來一再請求,王娡都沒有松口。
不久,聽使者來報,說韓嫣聽到罪責,就已自盡。他滿心痛楚,徑直回了西宮,對等候原地的田蚡說:“今日我心煩悶,丞相就請先回,恕不送。”
田蚡看時機不對,只好先走。
韓嫣自盡後,一連三日,劉徹都郁郁寡歡,常常人在朝堂,眼睛卻越過百官,望向殿門外,沒有神采。
等對付完又一日朝議,退回非常室後,劉徹看到東方朔領着一個青年遠遠走來。
東方朔剛走到非常室門外,常侍奉劉徹之命允他進來。
他行至殿內,行完禮,繼而滿面笑意:“今日拜見陛下,是緣于一夢,願陛下為臣解之。”
這個人從來沒有什麽正經話,劉徹聽他賣起關子,愁郁中也難耐微微一笑:“什麽夢?說來聽聽。”
“臣昨夜夢見一只鸾鳥,叫聲尤其像受過腐刑的男人,它對臣說:‘天子擁宇宙,然萬物随時節凋零或新生皆為常态。今上失一葉,乃吉兆,兆示天子複得整片山林。’陛下說說,它究竟是何意啊?”
劉徹聽出安慰,心中煩悶舒解了一些,笑道:“依它之言,嫣乃 ‘一葉’。可所謂 ‘山林’安在?”
東方朔察言觀色,回過頭看向門外跪伏的人,說:“山林臣未可知,但陛下您看,另一 ‘葉’已随清風至。”
劉徹這才移過視線,命對方擡起頭來,這一看,便真的笑了出來:“關靖?”剛說完就斂了笑意,皺眉道,“爾來欲奏何事?是為他說情的罷!”
“不然,小人是為要事。”關靖依治焯先前的囑咐,繞起了圈子,“小人前日聽說,四個月前小人所擒的大宛刺客,現仍昏迷獄中,無法受審,疑惑之下前往京兆獄,這一去,果然發現其中有詐。”
劉徹擰起眉頭:“此事不提我都忘了。何詐?”
關靖向他細述獄卒不論晝夜,定時喂那名刺客湯藥之事:“原本是陛下令醫者以救治,湯藥并不離奇。但小人見他每每欲醒,飲湯後則再昏睡,便以絹浸了藥出來,送至水太醫處,太醫說其中有劇毒草,量至昏卻不致死。”
劉徹沉吟片刻,令關靖入殿賜席:“竟有這等妄為之事?是他讓你去的罷?以此讓我對他開釋?”
關靖望着他:“他豈是貪生之人?陛下最了解不過。就他的罪狀而言,小人愚見,他身為禦史中丞,揭露王公朝臣無德疑點,豈非本職?無禮三公,為的豈非不谄媚将相,以正漢法?至于巫蠱,小人鬥膽問陛下,治焯先前為佩劍近侍,若他真要忤逆陛下,又何必用巫祝呢?”
東方朔在一旁作勢喝到:“大膽!”
劉徹一怔,擡手阻止了他,對關靖緩緩道:“你接着說。”
關靖先拜謝,接着道:“他曾說過,天下願為陛下效死者多如牛毛,又有幾人能像他一樣縱享這種福德?十六年來,每為陛下擋一刀一劍,皆陛下恩賜;如今陛下肱股益壯,賜他一死也無憾矣。”
劉徹眉頭越鎖越緊,關靖見他視線下落,忽然站起身,對身後常侍道:“治焯在何處?速速把他帶來!”他望着關靖,“你帶上符節與印信,一同去罷!”
關靖稽首道:“敬受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