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隐者現
幾乎毫無遲疑,那具黑影閃身而下,落到安坐的治焯身前。
治焯訝然望着來人,對方坦然摘下面上黑巾,對他一笑:“主人昔日事忠人主,對朝中權益之争不聞不問,卻榮華盡保;今日為一人,而令自己陷于風口浪尖,換來命懸一線,值得麽?”
“郭渙?”
郭渙身着夜行衣,腰系攀越鈎爪,袖中隐隐飄出淡淡的迷香氣。他眼神犀利,氣勢逼人,舉手投足間,哪裏還有那個柔弱樂工的影子?
治焯笑道:“我還是小觑你了。不過深宮囹圄,你又如何得知我在這裏?”
郭渙打量着四周,普通獄室好歹有草席草榻,這間囚室裏卻什麽都沒有。他的主人一襲白綢裏衣,赤足沒于秋露之中,手足之間戴着工字鐵鐐,稍稍一動就嘩啦聲大作,困倦時連塊墊頭的石頭都找不到。且不提風吹日曬毫無遮擋,要是囚禁他的人斷食斷水,只需幾日,這名曾名震朝野的帝王保護神,将成為這鬥室之中的一具幹屍。
郭渙回過頭望着治焯:“欲加之罪,自然是廷尉無法立據以查的。若不囚于此處,他日行刑,懸首于北闕,過程豈非更加繁瑣?”
治焯點頭同意道:“然。”
郭渙好奇地看着他:“小人當初投奔大人,原想抱棵大樹好乘涼,未曾想見這才剛回府一趟,您就已經失勢了。真可謂天意難測,不過,大人您是真的無畏死麽?”
治焯笑道:“當今世上,但凡随人主效力者,哪個不是聽到主欲問罪,無論是否真有過錯,也無論是否被降以死罪,都争相自盡?顏面重于性命,自漢興就如此,今上即位後,此風更勝。上至盛譽公卿,下至無名掾史,人人都以死保全門臉,我又豈能脫俗?”
他垂下目光沉吟片刻:“這一行,都是你謀劃好的罷?當初你為何投奔于我?”
郭渙恭敬危坐,兩人視線持平相對,郭渙望着他緩緩道:“因為從您府上的庸客處,聽說您與關公子的情意,由此對您心懷崇敬。”
治焯擡眼望着高牆之上的下弦月,銀色月光點亮陰潮囚室,他嘆口氣道:“那君可曾聽說,我還娶了賢妻卻負之不顧?”
郭渙微微一怔,便俯身請罪,把他跟秋蘭說的那番話複述給治焯。
在對方難明其意的目光中,他正色道:“您既然已經有負于她,何不利劍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她越早看清時局,也就越早可抽身而退,何苦要令怨怼變成仇恨,悔之晚矣才罷休?”
治焯難置可否,說:“也罷。我今已是卑賤罪臣,此刻你來,有何欲求?是不是哪位大人請你來讓治焯先行一步,以免夜長夢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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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渙驚訝地一頓,失笑道:“豈敢!您雖然身陷囹圄,也被人主定為死罪,但此處畢竟是後宮深巷,哪位大人敢在這裏動手?”他微微一停,接着道,“渙此次前來,一是感追您多日以來的知遇之恩,二來是告訴您,您府上得知您獲罪之事,僮婢環哭,孺人六神無主,唯關公子不知下落。人情冷暖至此,渙特來向您辭行,望您勿怪。”
治焯大笑,這個人費盡周章,冒着死的危險潛入這裏,只為向他辭別。笑完對郭渙捧袂一揖,說:“君乃性情中人,治焯遇見君實屬萬幸。既如此,你此前費盡心機,我現在雖然不能助你一臂之力,但你的計劃不妨告訴我,也許我可以我所知,讓你少走彎路。”
郭渙一愣,這個回饋倒在他意料之外。
他望着對面人平靜的眼神,深思半晌,最終把自己的真正背景告訴了他。
治焯聽完後,詫異良久。
“西河游俠郭渙郭公仲?”他恍然大悟道,“當初你說無字,是因為‘郭公仲’聲名太響……原來如此。”
郭渙捧袂道:“正是在下,先前恥辱,隐瞞于大人,請大人海涵。”
治焯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君欲達之事,不妨去一趟河北隃縣,淮南壽春。相侯府外,也有萬象可觀。”他大致提醒郭渙注意諸事,對方細細記下,“此刻已近醜時,戶郎巡夜頻繁,你趁現在,快走罷!”
郭渙再拜後站起身,借助鈎爪之力攀上牆頭,對他一抱拳,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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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靖是二日之後才找到了治焯。
那時,深夜裏天降暴雨,巡夜衛士照明紗燈不時被風雨撲滅,視野不清,他借機沿着永巷牆頭貓腰偷窺,正好看到大敞在天空下的狹窄囚室中,治焯渾身濕透,仰面張口在接雨水止渴。
見到他騰身而落,治焯驚詫片刻,繼而微笑道:“我還以為是在做夢。”
關靖透過暴雨沖刷的夜光看着眼前人,心中痛不堪言。
“前幾日我見你有往無返,誤去了一趟長安獄,直到在你宅中發現郭渙的書信……”
這個人,自從遇見他以後,好像就沒有過幾日無憂的日子。從前是肌體重創,傷好不久,又惹來殺身之禍,現在的他,雖沒有受什麽剜目挖膝割舌之類的刑罰,但他纖瘦許多,眼眶下陷,嘴唇幹裂一看就知道他被斷食水已整三日。
他好後悔自己沒能早料到,随身帶點食飲過來。
治焯眼裏滿是笑意,壓低聲音道:“我……不能動,鐐聲太響,恐驚牆外人……你,你願走近些麽?”
關靖聞言,一步步走過去,撥開治焯眼前的亂發。最終跪下身把已然撐不起薄薄一層裏衣的身軀抱緊。
雨水延綿,透過治焯濕盡的裏衣,關靖能感受到他虛浮在體表之外的體溫。
他們身軀在冷雨中相貼,在治焯展眉阖目的另一面,關靖則眉頭緊鎖,眼眶刺痛。良久後,他微微推開他,端詳他憔悴的面容,在他頰上覆上一吻。
治焯一怔,繼而微動手指輕拍他的後背,笑道:“能見你最後一面……不過,你何必來?這裏稍不留神,可就是死罪。”
關靖跟他促膝而坐,執着他的手,聽見自己問他:“曾經我差點殺了你,你彼時竟還想着他……事到如今,你還願提他的好麽?”
治焯沉默不語,關靖自己也不明白,如此難得的相見,自己為何還要提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可責問的話還是不受控制說了出來:“明明都是虛妄之罪,你為何不反駁?瓠子決口,你舍身為他救下那麽多百姓,東郡派出的使者明明就是遭人暗算,這些事,他都知道,為何你還不肯為自己正名?”
治焯低下視線,整理膝前淩亂的衣裾,輕吸一口氣,擡眼笑道:“十六年為質,傷矣!”
關靖眉頭鎖得更緊,聽他繼續道:“我之過,在于錯生亂臣家。父為賊,餘我為傀儡,茍活廿三歲,死而不連累當初續我命之人,已善莫大焉。然則活如行屍,求死有罪……我累了,如今有這麽一個機會,無論怎麽死,但求此生盡快做個了斷。”
關靖盯着他,忽然伸手把他推開,站起身道:“你求一死,又置我于何種境地?”
治焯一愣。
“要早知今日,早該殺了你!”
關靖冷笑了一下,又改口道:“否……早該在暴露行蹤的那個夜晚,于你邸宅上,與你拼死一搏,即便不能手刃那個昏君,讓你殺了我,好歹你也不至于淪落至今日這分田地。”
治焯搖搖頭:“與子無關。”
此間雨勢減弱,雷聲隐隐響起。二人面容盡濕,對望四目中情愁暗湧糾結。關靖再次開口道:“我就覺得蹊跷,七仞之牆,何以困得住你?但我今日來,以你挂念的那些人和事,想必你也是不會跟我一起走的。”
治焯無言以對。
“但既然你招惹了我,”關靖擡眼望向昏暗的天光,“我與你做個交易如何?”
治焯颔首道:“請說。”
“我去找那個人為你脫罪,”關靖俯下視線,“你要做之事,就是在那之前竭力保命。若你死在這裏,我可不管天下亂與不亂,一定會設法殺了他!”
治焯驚異的目光中,關靖冷笑道:“你想死,我偏不允。行屍也好,傀儡也罷,總之你先再茍活幾年。我的事還沒做完,你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這麽說,你能辦到麽?”
治焯微微皺着眉,在對方逼視下,他眼中雜陳的神色漸漸歸于平靜,點頭道:“敬諾。”
關靖再望了他一眼,轉身要走,治焯忽然叫住了他。
“那個人很忌諱做出的決定被人直谏推翻,也不會無緣無故受庶人求見,因此,在你去見他之前,我想請你去一趟京兆獄,為我求證一個猜測。”
關靖回過身,聽治焯說明了潛入京兆獄的詳盡事宜。
“此事必定有詐……成後,再請你造訪另一個人為你引薦。”
關靖聽過對方的名字後,難以置信地望着對方:“你的轉變未免也須臾乾坤……”
治焯坦然一笑:“我說過,子欲成之事,我自當盡全力以助。如今你令我不死,若天意也能保我不在這一劫填溝壑,我又何以自食其諾呢?”
關靖靜默。
雨已止住,囚室外的值夜宦官移步經過,關靖輕輕閃身避于鞠室死角。這裏離衆夫人的住處都很近,牢門縫隙小,木杠粗,一來若宮人受罰,監查容易觀測她們的狀況,如果罪不至死,裏面的人昏厥或自盡都可及時發現;二來,如果嫔妃無意間在附近游賞,狹窄的門縫不至于讓她們一眼望見駭人的情景而受驚。
這一點在此時也助了二人一場。
腳步聲遠去後,治焯才再次開口。
“京兆獄戒備森嚴,請謹慎行事,自重為上。事成之前,若人主已取我人頭,此乃命矣!我先向你請罪。”說着,治焯對關靖以手拱地,俯下身兩拜,再直起身,雙眼深深地望着他,“若不然,我會全力活命,等着你來。”
關靖望着對方鄭重其事,心中堵悶無以言表。他眉間酸痛,胸中湧現千言萬語,半晌,也俯下身兩拜後,卻只說:“就此別過。”
兩個再熟悉不過的人,先輕松做了生死承諾,接着卻又以萬分慎重的态度,相互道別。時近寅正,牝雞二啼,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
在治焯的注視下,關靖足下輕輕點地,借助囚室門框和交壁夾角,騰步躍上宮牆頭,遁于治焯視線之外。
治焯望着他消失之處發呆,門外忽然響起一片混亂。
有宮人疾步跑過,低聲驚惶道:“大事不好!速告上大夫,太後忽至……”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上大夫:韓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