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無字書
次日早朝上,東郡太守楊坤攜汲黯、鄭當時回朝述職,說瓠子口幾堵幾潰,需要調用更多物資。田蚡将支持堵缺者一一反駁,汲黯一再力谏,劉徹聽後竟未置一詞。
關靖無權朝議,治焯也一動不動,關靖遠望着他的背影,氣得皂衣袖緣都差點被自己扯破。
早朝後,劉徹使使者,傳召中朝郎官同至非常室,商議匈奴事。去殿途中,關靖見治焯握劍緊随劉徹,有幾次回過視線看他,眼中似有話,但他都懶于理他。
衆郎于殿中坐定,劉徹将衆人上呈的奏章看過幾冊,寒暄幾句,便吩咐議論。不出關靖所料,人人都在詳述如何擊殺、圍剿,幾十人無一人提和親。他心中思慮萬千,眼見自己的奏章就在劉徹手邊,但劉徹與言論之人細細相談,時而聽谏,時而就他人所獻計策針鋒相對,沒有再分意去看谏疏。
就在劉徹再跟人議完一輪,眼睛轉過來望向他時,戶郎行至劉徹身旁跪下耳語,他略略點了點頭,很快殿外便進來一個人。
“是中大夫啊!”汲黯叩禮尚未起身,劉徹颔首還禮後就先發制人,笑道,“我等正在議戰,君來得正是時候。近日匈奴犯我上谷,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欲盡誅之,您倒也為我出個主意罷!”
汲黯皺起眉道:“攘外必先安內,災民寝食無所依,陛下放着水傷不管,倒有心思去征戰!”
關靖後背微微一挺,打量起眼前毫不起眼的人來。
早就聽治焯說過,朝中各色将相盡有,汲黯便是其中一位。他直言敢谏,幾度氣得劉徹罷朝,但由于此人是個能才,一心為社稷,劉徹也頗為敬重。
汲黯身材不高大,樣貌平凡,言辭不講究,卻毫不顧忌君王顏面,一語直切要害。
劉徹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水傷我自然會再考慮。但就匈奴之禍亂,君有何高見?”
汲黯聽他願“再考慮”,略略放下心來,接口道:“先帝尚 ‘無為而治’,幾個胡人,只要不大肆進犯,遣良将平一平即可。陛下要大動幹戈,豈非又勞民傷財?”
殿中衆議郎聞言,皆屏氣凝神,留意劉徹臉上的神情,寄望于汲黯莫再說下去。
偏偏劉徹反問道:“今日平一平,明日平一平,我大漢江山何時才能真正安寧?”
汲黯毫不退縮:“沿先帝策,和親可以麽?”
關靖眼神一亮,卻也感受到殿中更加安靜。身邊人似乎都變成了石頭,統統動也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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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親?”
劉徹冷冷一笑,進而站起身,走到汲黯面前:“胡人皆敗類!我為何要将我大漢好女交與他們?先帝和親,先祖和親,豈非都願以信換得太平?我大漢之金帛、玉器、良馬,先帝自己都舍不得用,割愛宗室女嫁與他們,結果他們呢?漢興不足百年,他們進犯又何以百計?”
汲黯住了口,劉徹卻一抖敝膝,接着嚴厲回視了一圈殿中其他人,眼中迸出怒火:“夫匈奴,乃懸我中國頸上的一柄利劍!漢興之初,九州滿目瘡痍,迫于民不聊生,先前之君只好休戰,以整國力!列祖列宗忍了幾世,到今日,我國富兵強,若再不作為,如何換得我大漢千秋萬代子民們安居樂業?!”
他回過視線再望向汲黯:“作為國君,若不将此骨鲠芒刺拔除幹淨,我如何對得起萬民之托?我大漢子孫莫非要世世代代活在提心吊膽裏麽?我又有何顏面在将來去見天上衆先君?”
在場衆郎聞言,無不動容。
汲黯稽首道:“陛下意既已決,汲黯無法使陛下回心轉意,又何必問我?無論陛下怎麽打算,總之國家少事為妙。”
說完就行禮告退。
劉徹望着他的身影,忽然嘆口氣說:“汲黯乃忠臣,卻不适合在朝中,”他思慮片刻,便令宦官拟诏,說,“黃河水事全交與右內史鄭當時,遷中大夫為東海郡太守吧!”
經過這一出,劉徹斂了薄怒,回到案前,視線依舊轉到關靖臉上:“白琇議郎,匈奴戰事,君有何高見否?”
關靖聽完劉徹先前那番話後,心中震驚,原以為劉徹讨伐匈奴是好大喜功,卻不曾想他是為幾千年後的萬民能長享太平,而傾力以清禍患。一時間後悔起自己前一夜不聽勸,清晨上朝途中也不屑聽治焯解釋的負氣之舉來。
劉徹伸手取了案上他的奏章,抖開一看,愣了愣,便将竹簡攤開轉向他:“無字書?”
關靖一怔,看到端坐劉徹身後的治焯,朝他投過來濃濃的青睐,心下立刻明白他的奏章被治焯調了,他對劉徹捉袖一拜:“臣以為,征匈奴之事,無需多言,只需出征痛擊!”
“哦?”劉徹眉間浮起笑意,問,“君一字不書,倒說說看,如何痛擊?”
關靖腦中飛轉,言辭持重道:“匈奴喜于秋冬進犯,以搶糧醪,因其不躬耕,秋冬草枯水竭,食飲不足所致。而關內卻秋收完畢,倉禀實,人樂陶陶。此情形下,匈奴搶糧為重,迅戰迅逃,而關內官兵畏寒,追敵難。不如退邊塞之民往關內,替官軍屯田以戍。戰時有補給,不戰時兵糧也可自給自足,還可杜絕匈奴擾邊時傷及百姓。若陛下今冬欲出兵,可設計以食飲誘匈奴入甕,四面布重兵,伏擊之。”
劉徹沉吟道:“撤民駐軍之策,可;然誘敵之計,去年 ‘馬邑一圍’已用老,不可。”
關靖跪起身,目光灼灼:“若是胡人左谷蠡王伊稚斜帶兵,可以一試。因伊稚斜老謀深算,此計反間,他絕不會認為漢軍時隔一年後故計重施,如此……”
他将計策和盤托出,謀劃周全顧慮入微,言論深知胡人習性,劉徹不禁刮目相看,驚訝片刻便道:“善,君之計可深議。”
而劉徹身後的治焯,望着他,眼中也浮現出層次豐富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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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之事,無需多言,只需出征痛擊,是麽?”
在蘭臺翻閱秘書,靜候治焯忙完公務,回邸宅途中,關靖果不其然聽到如此一番揶揄。
治焯騎在馬上,回過頭看着他,臉上止不住笑意,接着道:“君之變,也是須臾乾坤啊!”
關靖心下一煩,便策馬疾馳,将治焯甩在身後。至邸宅中,關靖徑直回到卧內,等治焯跟上去時,正看到他寫了一條素絹給小窦,令他交與匠人刻匾,用作室名。
治焯接過素絹展開一看,再笑了出來:“‘三省’?三省吾身?何意?我有眼無珠,未識得你竟有為聖為賢的抱負……”
關靖怒視他一眼,道:“不谏他治水,倒谏他舉兵,今日我也是被妖言蠱惑,此刻你莫要再來煩我!”
治焯把素絹遞給小窦,眼神示意他照關靖的意思行事,小窦便領命離開。
“我可以進來麽?”
關靖沒有說話,治焯便自行入室,看了看還在自己別扭的人,走上前從背後把他抱緊。
他将下颔窩在關靖頸邊,低聲寬慰道:“既已谏,日後他還會專門深究你所獻策略的細節,說不定還會令你領軍……現在就煩悶,到時候如何收場?”
關靖聽到“領軍”二字,便渾身一僵。
治焯笑道:“還說 ‘妖言蠱惑’,言下之意他是妖?”
關靖氣滞微微緩解,轉過身來正色道:“他是妖,你也是妖。爾等妖君妖臣,無一善種!”
治焯執着他的手,拉他在榻上坐下,望着他的眉目良久問道:“何出此言?”
關靖面無表情:“你犯我,卻不使我恨你;我恨他,卻為他背叛我的親人。你們若不是妖,何以蠱惑人心至此?”
治焯聞言露出溫和一笑,點頭說:“甚好,若能惑你一生,為妖為鬼都無憾。”
關靖沉默片刻,把治焯的手握緊,望着眼前人英俊的樣貌,還有那雙眼中未盡之言,忽然湊近他在唇上覆上一吻,在對方眼中展現微笑時,他也笑道:“他倒不至于惑我那麽久。你……你也要竭盡所能,我才可能不負。”
治焯感念,眼神游移別處,最終看着關靖道:“十月秋獵後,申培公将赴長安為天子傳道解惑……公年事已高,我們……屆時請你代替我,為公長途颠沛後幾日安逸的生活,盡綿薄之力,可以麽?”
關靖這才明白治焯心憂之事來。從先前治焯所言,就知道他對義父申培公有深厚的敬愛之情,也知道他無論多企盼,始終無法如平常子弟一般盡孝侍奉。而今托付于他,除了自己是他信任的人外,也許還有引見之意。
他安撫地望着對面人,答應下來。
治焯塊壘放下一半,有些事他不能全說,但也不能全部掩蓋。所以他想了片刻,便接着對關靖道:“給大宛刺客投毒的獄吏在牢中自盡了。”
關靖皺起眉頭,這樣一來,四月有人陰謀弑君,并栽贓大宛國之事,線索全斷。
治焯端詳着他,道:“張湯追查他的身世,無妻無子,父母早逝,無法更進一步追查指使人。但市井之中有了傳言,說他曾秘密出入魏其侯府。”
“魏其侯?何人?”
“窦嬰窦王孫,先帝時将軍,封侯因平 ‘七國之亂’監軍有功。人主初即位時曾為丞相,現今,是個被冷落的侯爵罷了。”
朝中官侯之間,關系沾親帶故錯綜複雜,關靖一時理不清,便問道:“他為何使人誣陷于你我?又為何使人毒大宛刺客?莫非他想要叛亂?”
治焯搖搖頭:“魏其侯不貪財,先帝曾賜他千金,他把金子堆于廊道中任下軍取用;畏死不肯立功,當初任将,也是先帝強使;禮敬賓客,這一層上而言,也算有道義之人。更何況,他而今失勢良久,賦閑在府,又有何能力叛亂?”
關靖疑雲更重:“如此說來,是有人嫁禍于他?這些事真正的主謀?”
“然。”
“你知是誰?”
治焯望着關靖眼中嫉惡如仇的神色,雖欣賞,此刻也笑不出來。他回避關靖的問題,而是說:“不論是誰,若魏其侯因此事更遭人主嫌隙,坐罪被殺的話……深究刺客和那名獄吏供詞的你我二人,就成了他人借刀殺人的 ‘刀’……追随魏其侯的人所剩不多,但也有不少游俠賢士。若魏其侯死,你我也就成了那些人憎恨的對象,真正的主謀,只用坐着不動,就可漁翁得利。”
他這麽一說,關靖這才明白了一件小事背後牽連的兇險。盛怒中他目光一凝,問道:“最樂得見魏其侯死的人是誰?”
治焯乏力一笑,關靖太敏銳,他只能再洩露一點答案:“如今你我無法抗衡之人。”
關靖盯着他,治焯又開始了他一肩承擔的老把戲,便擰起眉頭:“什麽都不能說,你以為我甘于為賊之屠刀麽?魏其侯要這麽死了,我于心何忍何甘?你告訴我這些,又有什麽用?”
治焯嘆口氣,望着平坐之外漸暗的天色,說:“我預感有大禍将至……”回過頭對關靖,“十月田獵,你我需萬分小心。”
作者有話要說: 宗室女:與君王同宗之女,比如文中劉安為王,他的女兒就是宗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