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通
立夏後,每日愈炎,長安近郊處處是勞作的農人身影。
往年此時,秋蘭也會摘桑養蠶,而今貴為中丞孺人,日日閑來無事,獨坐房中,園裏木香花濃郁的香味也為她帶來堵悶之感。
“唉……”
她收回目光,略略看了看面前案上的吉金妝鏡,嘆口氣又把目光投向了門外。
妝容再好有何用?他不會多看一眼。
且不說因為身上有傷,自新昏之夜起始終無夫妻之實,單是他對自己的态度,雖持重有禮無可挑剔,倒比不上那個随侍公子的小火更讓人親近。
既然傷勢那麽重,為何卻每日卯時便起身離開,退朝後、洗沐日也整日在外直到入夜才回來呢?
若是忠于職守,難道朝中之臣人人都這般無暇他顧?
“孺人,”小窦在門口躬下身子,“她來了。”
秋蘭點頭輕允。
一名梳着堕馬髻的少女低着頭細步移入,年紀大概只有十三四歲,她雙手放到膝前俯身下拜,儀容顯然受過專門教養。
秋蘭笑着扶起她:“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叫 ‘小莺’。”少女聲音纖細,模樣招人憐愛。
“好,小莺。你可曾在宮中當職?”
小莺驚訝道:“唯!孺人是猜出來的?”
秋蘭笑意深了些,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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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莺興奮地往前挪了挪,主人和善讓她不再拘謹:“不過在宮裏做事總出錯,又口無遮攔,宦官們擔憂我總有一天惹出亂子,就趁中丞大人成昏的當口把我調來了。”
像在說什麽好事一般,秋蘭忍住笑。不久前自己還與她一樣,眼下卻恍如隔世。
“你與我性情投緣,今後我當你是我女弟,有何要求對我但說無妨。”
“啊……主人果然言中了!”
秋蘭聞言,眼裏立即有了光彩:“主人他如何說?”
小莺微微揚起嘴角,學治焯口吻道:“她與孺人性情相仿,想來更易走近罷!”說完“噗哧”一笑,“是對小窦說的。”
秋蘭心中五味雜陳,她倏地站起身移步往外走,側頭對小莺道:“你也來吧!先前忙于照顧……我對這邸宅還不熟悉,你我四處轉轉,也敘敘話。”
小莺忙不疊地站起身。
明豔日光下,草長莺飛,朱欄廊外,庭院一片綠意悅人心懷。
秋蘭一路賞景,小莺口齒伶俐,倒也讓人不感到寂寞。小窦則是寡言少語,被秋蘭問,也不過說說園中風物名字和掌故,言語流暢可以聽出之前就有所準備,不知是否也被他特意交代過。
院內多竹,微風拂過便會遠遠近近地聽到沙沙的竹枝搖擺。
“……用作橫吹,想來餘韻綿綿……”
記憶中的言談,令秋蘭略擰眉心。回廊的盡頭,一條小溪橫貫視野。
“這是……?”
“這是 ‘流丹溪’,源頭為 ‘飛莺瀑’,溪邊小榭叫 ‘梨落’。”
“梨落?”秋蘭看了看溪邊幾株枝葉繁茂的梨樹,花期已過,如今只有想象白色梨花漫天飛舞的景象。
“梨落讓人惋惜萬千,取此榭名不讓人難過麽?”
“小窦不懂。”
秋蘭眉梢微微一動,他的随侍也不懂他?他真身究竟藏在何處?自己許嫁的那個人是誰?如今認知的人又是誰?
她把目光轉移開來,遠遠看到花圃後一座二層的黛瓦閣樓,平坐下的部分被特意加高,如闕,又如望樓。
小窦順着她的目光,有意提醒:“那座樓閣無室名,主人立了規矩,凡他在,任何人不得入內。”
“可是……”小莺猶疑插嘴,“那裏不是叫 ‘喪魂室’麽?小莺聽說前段日子主人在裏面安置過一位受了傷的公子,到主人成昏那日才離開的罷?”
小窦望了她一眼,并不多言。
秋蘭示意小莺繼續,她便接着道:“據說主人曾為了照料他徹夜不眠……”
“住口!”小窦忽然低聲打斷。
小莺吓了一跳,秋蘭狐疑地看着小窦,小窦卻看向別處,也不再言語。
越是這樣,秋蘭的疑惑就越是強烈。那個人自己受那麽重的傷,也不見他放在心上,卻對另一個人徹夜照料……就當他是義助友人,那小窦又何必遮遮掩掩?
像是預料到什麽與己相關的不吉之事,秋蘭皺眉凝望着那棟閣樓,良久未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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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柳陽丘歸途中得來的消息,阿斜兒破了世襲之例,被封為左大當戶,已遷至單于庭修習兵法,備受重用,不管怎樣,關靖心裏總算放下一塊巨石。
此後幾日,關靖靜下心來養傷,也幸得卞扶風二人精通藥理,除了箭創還需再調理外,其他傷口都已痊愈。
柳陽丘是讓人敬重的儒士,談吐溫和,見識廣博。卞扶風雖然言辭犀利,對事物的見地卻也往往正中肯綮。二人崇尚中庸,儒家的浩然正氣和君子的坦蕩作為都讓關靖十分欣賞,二人間與常人不同的情意,他也很快接受下來。
三人合居同一氈帳。白日裏,卞扶風外出采集藥材,柳陽丘便留下照顧關靖,否則就換過來;夜晚一同談天說地,相處融洽。
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比如提到關靖背上的傷,卞扶風說有三道刃痕特殊,與其說是傷痕,不如說是為了治傷才下的刀。
“……一個姓 ‘治’的。”
“姓 ‘治’的?”柳陽丘微微撩起眉梢,“公子是說被廷尉當作竊賊行了笞刑,一個姓‘治’的人救下了你?”
“……唯,請了太醫來療傷。”
柳陽丘眼中露出不解的神情:“聽說他是一個除非危及性命,否則連自身傷病都毫不在意的人啊……自然,倘若公子所說的是禦史中丞,治焯大人的話。”
柳陽丘透露的內情,令關靖皺起眉頭:“是他。”
明明知道對方的名字,卻閉口不提,柳陽丘察言觀色大笑起來:“他可不姓 ‘治’,普天之下哪有姓 ‘治’之人!”
“普天之下能讓此人傷到 ‘危及性命’的,也寥寥無幾,”卞扶風整理着藥草,插嘴笑道,“公子不必挂礙。”
“挂礙?挂礙他長命罷了!”
沒由來的一句賭咒讓言談陷入僵局,卞、柳二人對視一瞬。不是救了他麽?自然,若是追究治焯身為近侍,明知關靖是刺客竟還挺身相助,的确夠蹊跷。但就關靖而言,怎麽也不該說出讓救命恩人死這種話。
或者發生過令他難堪的事?
卞扶風思索着問道:“關公子昏沉數日,當時可有內服湯藥?”
關靖一怔,模糊的記憶中,好像的确有那麽幾幕是自己咽下苦藥,但……忽然,他面色一燙,渾身僵固變成陶俑。
二人又對視,眼色中似猜測到了什麽,但見他這副神情,只好繃住不再調侃。過了一陣,關靖卻打破沉默重新開口。
“不姓 ‘治’,柳兄可知他姓什麽?”
話音一落,二人相視大笑。
“關公子,我明白了,”卞扶風眼中忍俊不禁,“你們,不,至少是治焯大人對公子你,有了非同一般的情意。”
“……卞兄!”關靖臉色一變。
柳陽丘眼中也漫溢出笑意:“此言差矣!”
關靖感激看他一眼,卻聽他對卞扶風道:“在我看來,這二人是相互在意得緊罷!”
關靖:“……”
因為關靖的怒,兩人反而笑得更加肆無忌憚,過了半晌才消停。
柳陽丘最後似不經意說道:“他姓什麽,關公子不妨找個機會當面問。”
他垂目與卞扶風一同忙碌,關靖卻看到他笑意未盡的眼中浮現憂憫之色。
其他時候少有這般尴尬,三人極少提到自己的過往。直到聽卞扶風說,他次日便要離開,一路向南到大漢關市待沽藥材,柳陽丘顯而易見的離愁別緒,讓帳幕之中不再如往常輕松。
身上的傷在恢複,關靖夜裏都睡得很沉,這一日也一樣。直到半夜裏被一聲炸雷驚醒。
時近小滿,雨水漸漸充沛,雷聲也越發頻繁。關靖聽着近得像從氈頂上傳震下來的雷聲,緊了緊身上薄被。
忽然察覺身邊不對。
三人本來同卧一榻,可此刻身邊空空蕩蕩。
接着他聽見帳外纏鬥之聲。
出了何事?是盜寇還是刺客?
他拿起榻邊的赤炀,輕手輕腳撩起氈簾朝帳外走去。
“嘩!”一道白色的閃電從天上直貫而下,天地被點亮,閃同白晝。
輕聲繞到帳後的關靖,瞬間被一幅景象震顫。他驚得倒退兩步,仿佛觸碰到滾燙的鐵水一般。
黑暗之中,兩具裸/露的身體在激烈交纏,仿佛太極之中的陰陽魚,氣息吞吐,毫無間隙。周邊茂草被成片壓伏,發出被碾碎的呻/吟。
随時要斷掉的喘息,耳鬓厮磨的親昵,渴盼将對方吞噬般貪婪沉醉的神情,随着每一道閃電的貫下都清晰落入了關靖眼中。
他木然靜立一旁,眼前景物洪流般倒轉,仿佛回到那個眩暈的混淪突然明晰的時刻,有那麽一雙渴熱的眼睛,透過如水的月光凝視着他,燎然如火。
驚雷聲中,他望着那合而為一的兩具身軀,明明周圍的一切都在喧嚣,顱內卻是從未有過的靜谧。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吉金:精度純良美好的青銅。
洗沐:漢官每五日一個休假日,用以沐浴。
左大當戶:匈奴官職,位于左右骨都侯之上,而左右骨都侯又在千夫長之上。自骨都侯起,都是世襲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