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城西風雨
一片浮雲低低移過。
本在陽光中的青瓦殿頂、苑中花草、卵石走道,都次第被緩緩降臨的陰沉覆蓋。
“禦史中丞大人,請留步!”
退朝出宮的路上,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如此招呼,治焯頭也不回加緊步伐。
“小火你給我站住!”
治焯只好停住腳步,轉身見禮道:“原來是陛下。”
“原來你聽得見!”劉徹冷冷喝了一聲,迎着那雙波瀾不起的眸子,他一面踱步走近,一面道,“近來宮中又出了怪事,侍禦史們誠惶誠恐,昔日難得露面的禦史中丞,近一月來日日進出蘭臺,把天祿閣、石渠閣和麒麟閣的史書翻了個遍!”
他已走到治焯面前:“這是何故?”
“成家立業,”治焯不看他,刻板套話道,“家已成,自然要多投注心力于本職,以報陛下隆恩。”
“哦,那為何并不參看百官奏章,倒是私自造訪史官?”劉徹的口吻興味大于責難,“以及退朝、巡夜後,整日游蕩在市井之中直到夜深人靜?”
“敢問陛下還知曉什麽?”
“出去轉轉!”劉徹并不介意對方答非所問,露出親近的笑容,“我近來被憋壞了,不像你,娶了妻還能自在過活。”他說着擡手拍了拍治焯的肩。
治焯牙關默默咬緊,劉徹掌力當然不大,可他的肩背已有銳痛牽扯起來。
由于先前由水河間替他稱病請告,劉徹并不知他受傷之事。萬一出了什麽差錯,後果難以想象。
“讓去病陪陛下罷!他近來豈非因為武藝高強,又進退得體而得到陛下愈加賞識麽?何況,既是侍中就該……”
“聽起來像是在争風啊!”劉徹煞有介事地擰起眉頭,“那麽我給你加官進爵可好?依先前的打算,接替石建為郎中令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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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焯聽罷,話也懶得再說了。
劉徹見他明顯不快,暗笑了一下:“去病他去衛青處了,過幾日啓程前往大宛,今日說是去聽受舅父教訓。”
治焯沉吟着,或許跟從前一樣,不會出什麽事。
“如此猶豫不決,簡直像個婦道之輩。朕已失去一位 ‘賢人’,難道要再失去一名‘賢臣’不成……”
“即刻就去麽?”聽到“賢人”二字,治焯打斷劉徹,“請吧陛下!”
長安西市熱鬧如常,行人如梭。
杜康酒肆的獻藝倡伎中,近來一名喚做“芰荷”的樂倡很受富商捧愛,琴技、歌喉以及容貌,連路邊庶民都說得宛若天外女仙。
“究竟是怎樣的女子?”劉徹興趣濃厚。
“凡脂俗粉罷了。”治焯擡頭看看天色,敷衍了事。
“哦?”劉徹淡笑,“能得小火此等評價的女子,只怕世間少有,我該如何是好?”
“……公子既有興致,不如親自鑒賞一番。”
“天也留客,善!”
入夏後,杜康二樓隔座的竹簾已統統取走,以便室內通風。一眼望去,二樓酒客不多,但随着室外飄下零星小雨,二人踏入杜康後,就不斷有人進入。
“說罷,究竟何故?”落座窗邊,酒保剛一離開,劉徹便劈頭問道。
“……公子所言何事?”
“我聽說二月末,兩名武士在長安被人刺殺,交手不過兩回。”他緊緊盯着治焯,“因為他們是劉嘉的人?”
治焯眼神微微一滞。
劉徹接着道:“聽聞他們死前羞辱良家子,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被殺罷?”
治焯看向窗外,眼裏随天光飄入越來越濃厚的陰雲,嘴角卻微笑道:“唯,我殺他們僅為取樂。”
“胡言亂語!”劉徹眼神淩厲,“我要聽的可不是這個!小火從前豈是管旁事之人?我無法想象你路見不平就會出手。”
一股風從窗棂處貫進來,随之帶入的雨點“唰唰”激起一陣寒意。
治焯無言以對,幸而酒保端了酒菜上來,他分意環顧,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四周的桌案邊已坐滿了人。
“二位客官,芰荷尚在梳妝,多有怠慢,請莫怪!”
劉徹揮揮手讓酒保退下,治焯倒了一點酒放到鼻下嗅了嗅,再用竹箸搛起一點菜放入口中。
“站住!”他放下竹箸,不動聲色地叫住自己早已熟知的酒保,“不用讓她來了。”
風拂過黑綢的窄袖,他抱着劍站起身,聲音透過窗外隆隆響起的悶雷,更加陰郁,也更加清晰。
“想死的有幾人,放馬過來!”
一聲不明來源的哨響,樓下的板門被關上了。“當當!”天色郁黑,酒肆四角放了燈盞,此時驟然熄滅。
接着是酒保的身體在不遠處癱倒。
剛辨出那是彈弓射出的槐砂彈丸,就聽見三面同時響起短促強勁的弦聲,密集的箭镞随之夾帶着“嗖!”響撲面射來。
治焯閃身擋到劉徹前面,掀起木案抵擋如雨的飛矢。一連串震麻手掌的“篤”聲之後,鐵镞深深淺淺穿透了案面。
是弩機。
得先隐蔽起來。
這樣想的時候,治焯已揮劍斬斷了支挂窗的撐杆,再挑斷了緊系竹簾的麻繩,窗扇“呼”地合上,竹簾随即垂下,二人所在之處籠進一片黑暗。
未想到如此短的距離內,對方用的竟全是遠程兵器。
除非近身,否則只能在原地白白等死,可劉徹讓他根本無法離開。
“陛下小心!”低低地一聲囑咐,治焯貓腰拉過幾張坐席遞給退到牆邊的劉徹。盡量縮小被瞄準的範圍,厚實柔韌的竹篾能稍微抵擋一陣。
敵明我暗。
但好像得到了一個指令,瞬間其他窗戶也紛紛被效法阖上。弩機雖不再發射,卻緊接着感受到地面傳來微弱的顫動。
四座就像是黎明之前那一刻,充斥暗透幽光的黑暗。
鬼魅般的人影正悄然逼近,治焯單膝跪地屏氣凝神,一面防備可能再次射來的暗器,一面準備對付随時可能降臨的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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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了。野獸。
輕輕抽出腰間的佩劍,這是一旁的劉徹看到微光裏,治焯壓低身子時腦中的想法。
每當替他長劍出鞘時,他都能嗅到這個男人身上的血腥。平日是沒有的,可一旦自己有危險,他就立刻化身獸人,詭異兇殘。
這種時候,他從來不會輸。
劉徹篤信治焯,可當他透過坐席的縫隙環顧,卻心裏一落,此次刺客數目也太多了。
眼睛漸漸适應了暗沉的光線,可以看到對面角落裏的幾個人根本紋絲未動,木梯上卻正輕輕地從樓下踏上更多的刺客。
恐怕酒肆裏的客人都是,總共不下三十人。逼近的身影個個壯實彪悍,且身手輕盈,敲上支挂窗的淅瀝雨聲在二樓寬敞的室內顯得嘈雜無比。
不遠處抽腰刀的聲音。
剛傳出來,就只見治焯猛然膝蓋發力往前疾跨一步,黑暗中一線由下劃上的白光,“嗤!”随即轉成從左至右的紅線。
身體轟然倒地的聲音,血腥氣浪撲面而來。
四周驟然微亮。
“嘩!”窗外一聲驚雷,地面上已赫然地有了三具屍體。
“當當當!”三枝鐵箭随即被治焯揮鞘劈下。
必要的防備給仍在逼近的對方帶來了機會,“喝——!”革靴重踏着地面沖過來,幾彎月牙狀腰刀急速斬向治焯的頭肩。
治焯雙手持劍,身子無力落下似的一倒,随着驟然擰轉下墜的力度,從右向左斜拉下一段泛紫電的白光,閃電中擊出一片血霧。
慘叫此起彼伏,一個脖頸,一個胸腔,一個命器,一個膝腱,彪漢紛紛倒地,腰刀悉數落下。治焯就勢往旁邊一滾,起身時提劍就近劃斷了一個男人的喉管。
劉徹寒膽望着換了位置,從而此刻正面對着他的男人。那雙眼裏的光芒猶如玄鐵鍛鑄的利器般冰冷尖銳。
四面破風之聲,不知有多少彈丸同時射來。
治焯錯身掄劍,錯金劍身撞開從邊角射向劉徹的槐砂丸,峭霜發出刺耳的嘯叫。與此同時,其餘數枚彈丸擊中他無暇自顧的身體。
“噗!”治焯緊閉的雙唇噴出一口血。
劉徹見狀訝然跪直身體。
他立即用袖緣擦去,可那被天色映得發藍的臉,使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具血已流盡的屍體。
只有眼中的光仍顯出警覺兇狠的獸性。
察覺異樣猛然回身,治焯縱劍飛刺,三名刺客倒下。
“嘩啦——!”又一貫驚雷。
頃刻之內屍骨成堆,濃厚的血腥随着濕冷的風直封喉頭。
四周圍的人影開始躊躇不敢上前,但閃電的光芒刺破竹簾,卻映照出治焯脫力單膝跪地、用劍支撐身體的樣子。
劉徹皺緊眉頭。
他所向披靡的骁臣怎麽了?彈丸之力頗巨,劉徹安然無恙,但小火呢,是髒腑被擊中了麽?
一瞬間,劉徹仿佛看到了治焯死去的樣子。他攥緊手裏的劍,首次有了恐慌。
“咔!”治焯喉頭發出的聲音,明顯有液體噴出,口中吐出的氣似乎比吸進去的更多。
“且慢!”對方有人開口。
“我等與壯士無仇,爾何苦以身作盾?我等要取的不過是暴君劉徹的狗命……”
“善也!”治焯打斷對方,笑道,“先跨過我的屍首罷!”
“休怪刀劍無眼!”
一個高大的身體直沖過來,治焯抽劍刺過,才察覺對方是死士,揮出腰刀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劉徹掩身處的支挂窗。
随着那具屍體撲地,旁邊的木窗棂也“嘩啦”被劈斷,一束光讓他們頓時暴露無遺。
七八枚發亮的槐砂丸飛彈而出。
包圍圈中無法躲開,劉徹迅速舉席擋住,鐵砂彈丸猛擊席上的力度穿透過來,劉徹吃痛一顫。
四五把環首刀反着雨天的陰郁光芒逼近。
治焯豎起鐵劍,薄刃在眼前側成一條銀色的細線。他緩慢移動腳步,雙方對峙,步步為營。
屋角處響起扳動懸刀後弩弦的“铮”聲,六七枝鐵箭閃着銀星呼嘯而來。
“陛下留神!”
“上!”
“當當!”鐵器相擊出零星火花。
一道閃電驟然亮起,白光之中幾股血紅“唰”地噴上地面,又有幾具身體轟然倒下。
與此同時,“篤篤”幾聲,三枝箭在離劉徹不遠處沒入牆面。
“小火!”
治焯一身好武藝,卻只能在劉徹身前的方寸之地被動防守。是死了嗎?
視野恢複的時候,劉徹見擋在他身前的颀長身影仍握劍挺立,但見腳踝處有鮮血大量流出,浸紅了踩在竹席上的白色角襪。
恐怕必死無疑了。
“砰!”劉徹驚疑中聽到樓下一聲巨響。
剩下幾名執短兵的刺客孤注一擲叫嚣着,拼了命似的揮刀向治焯砍下,治焯舉劍迎擋的臂膀上豎起三枝插在肉中的箭,鎖骨下方也穿透了一枝,這種傷根本不可能再擋住任何攻擊。
正在劉徹這麽想時,只聽見“噗——”的聲音,沖向治焯的刺客相繼口噴鮮血,綿軟倒下。
後頸全部深深劃過一柄寒劍。
幾雙驚詫無比的眼睛還未瞑合,又聽到遠一點的角落裏傳來長劍破風之音。操縱遠程兵器的刺客不堪短兵相接,在一片眩目的劍光中,一聲高喊:“饒命!……壯士饒命!”
沉靜的聲音透過風雨聲,一字不落傳了過來:“可。以你供詞作為交換。”
治焯又噴出一口腥血,聽到這完全不在意料內的聲音,震驚地朝那個人望去。
周身襲來的劇痛讓他神志混淆無法站穩,舉起劍用力刺進地面,卻無法再支撐癱軟的身體。
很快有一雙手托穩了他。
“小火!”疾走的腳步聲,一片黑暗中,劉徹的聲音傳來。
“陛下請放心,這點傷,還不足以致命。”
“是麽?”劉徹頓了頓,“請問俠士是?”
那個聲音毫不猶豫:“小人是中丞大人座下劍客,關靖。”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弩機:有發射器的類似弓箭的遠程武器。
懸刀:弩機的“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