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黑魚白魚
近夏的雨水越來越多,一連好幾日,清醒與夢寐間,都能聽見雨落在穹廬氈頂上的聲音。
雨聲綿綿細細,不甚擾人。終于到立夏日,風清雲朗,氈帳中郁積的潮氣也随之一掃而空。
“你是何人?”
對救命恩人問出這種話,自然突兀無禮。
但在當刻,神志尚且混淪時,就意識到曾經跟對方見過。
不過怎麽也想不到會是他。
在那個未來無法預知,所知的過去又正在崩塌的時刻,也就無法确定眼前人跟曾經遇到的那副如水面浮萍般,随流飄過的面孔有多少關聯。
“忘了麽?”對方反問道,“那些止血草,公子是随手丢了罷?”
幾乎同時,關于這種草的幾句話便從腦中複蘇。
“你是他?”那個背着藤箱,以藥草換取微薄利益的行商。
那雙曾在榆樹下忽而慵懶倦怠忽而又銳利無比的眼睛,在暗夜搖曳的微弱燈火中潤上淡淡悅然。
“在下姓 ‘卞’,名 ‘譽’,字 ‘扶風’。公子好記性!”
好記性,只為那段記憶跟另一段緊密聯系。
立夏日裏,據說長城那一邊,天子與百官将盛裝出行至近郊踏青,朝山川河流祭拜。大漢關外的綠野中,一頂白色穹廬裏的竹榻上,關靖的視線仿佛被照進帳中地面的陽光吸引,久久沒有移開。
一翩紫蝶從戶外飛過,視野受到撩動,關靖擡起眼睛。
“關公子醒了?”一個挺拔的身影走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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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靖輕輕點頭。這名叫做卞扶風的男子,來歷定不簡單,但倘若對方不願道破,那有關他的一切都讓人無從猜測。
“近一月前,聽到一個消息。”卞扶風在榻邊的案上放下一只漆木食盒,他走到關靖身邊,“吃點東西罷,我來喂你。”
“……不敢!”一個“喂”字令關靖吃驚不小,他掙紮着要起身,但只微微一動,便渾身虛浮難以着力。
卞扶風伸出手臂扶他坐起身,并把幾案托到他膝前。
食盒盒身黑底刻着紅漆蘭草紋,蓋上正中是太極圖,邊緣則畫着八卦交替變換的陰陽爻,道家意味濃厚。
關靖揭開盒蓋,不動聲色道:“近一月前?”
卞扶風笑了笑,接上:“胡人左谷蠡王的一名義子被漢人斬殺,匈奴營中群情激憤。”
關靖視線一顫,食盒中熱氣騰騰的氤氲撲面而來,随即嗅到其中淡淡的藥味。
“我猜他們定然想不到,他們的王子此刻正在百裏之外,一頂狹小的穹廬中好好活着。”卞扶風淡笑,“此乃藥粥,膳食配合湯藥,內外調理有利康泰。”
對方已得知了他的身世,可藥味裏并無讓人起疑的異味。
關靖随即對自己慣常的防備之心深感抱愧,若要動手,卞扶風不用等到現在,也會有更有效的手段。
“卞兄之恩,靖謝之有愧。”他執起漆木匙,将一匙點綴綠草末的白粥送入口中。
“不怕我下毒麽?”卞扶風饒有興致,脫靴坐到對面。
“餓了就不會挑揀食物,”是精心熬煮的粥,咽下就覺得腸胃被熨帖住,“渴得厲害也就不管飲下的是不是鸩毒了。”
卞扶風望着對方明明感激的神色,卻調侃出這番話,笑着同意道:“欲望的确是可怕的東西。為了滿足一己私欲,人往往能什麽都不顧。”
“因此常有人為了實現某一刻的願望而違背了初衷吧!”關靖順着話随口道,“飲鸩原意是不想被渴死,卻因為忘了鸩的毒性而走上了求活的悖道。”
“哈哈……”卞扶風朗聲大笑。
“那麽公子可否告訴我,你當初要殺那個人,是為了要他死,還是只想要他不存在?”
再次舉到空中的漆木匙微微一滞,關靖擡起眼睛。
他看着對面這個舉手投足總帶着一個普通商賈根本不可能有的武士氣魄的男子,那時而犀利非常的神态不再單純,常常透顯出來的事不關己的态度,也似乎跟他隐秘的身份有了某種關聯。不過,若他真的大有來頭,明槍總比暗箭來得光明磊落。
關靖索性把話也擺到了明處:“二者有何不同?”
“前者是對他本人而言,後者則是他活着的影響。”
“可結果只有一個。”
“若是後者,他就不必死。”
“……那就是前者。”
“既然如此,請容我再問一句,”卞扶風目光敏銳起來,“公子自幼徙居長城外,難道跟那個人之前就結下了必須搏命才能了結的仇怨?”
關靖明顯一怔:“雖不是他本人,但就像這藥粥,稷米與藥草同味,相互影響既成一體。”
“然也。”
卞扶風嚴正地說出這兩個字,卻忽然笑了:“那公子殺他的理由其實是後一個。”
仿佛被人直指軟肋,關靖第一反應就是反駁。
更因為這些暗示性強的言論,他不得不對這個男人愈加懷疑。在離長安逾千裏之處如此巧合地遇見,讓他想到密族頓恭敬伸出卻差點奪了他性命的手。
“卞兄可是說客?”關靖笑容和語氣頃刻變冷,“或是來诏我死罪的使者?”
赤炀就放在榻邊,伸手便能拿到。雖然對方在危急時刻救下他,但若那是處心積慮的計策,哪怕毫無勝算,他也絕不會束手就擒。
“诏?使者?”卞扶風挑起眉毛,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本以為公子的仇家是位重臣或者顯官,未想到……”
關靖頓時懵了,話既出口,此刻已無法挽回高估對方知情程度而犯下的錯誤。
“公子找他尋仇必然有原因,不過,可曾想過若真的得手,會釀成怎樣的後果麽?”卞扶風依然淡然的态度令人意外,可他接下來的話更讓人驚訝萬分。
“這是另一個人問我的話。”
卞扶風雙眼緊盯着他:“不是說客,也不是使者。曾經的卞某,是你。”
氈簾處卷入一陣風,一時間讓人頓生寒意。
曾經我就是你。
短短幾個字讓關靖腦中各樣糾纏不清的疑惑瞬時落空。他震驚地挺直身子,疑團忽然破裂,謎底卻讓人措手不及。
“一個國君該被弑滅的罪責無非兩項,一是禍國,一是殃民。”
卞扶風接着道:“否則即使庸碌無為,他也有 ‘無為之治’的功業,怎麽說都命不該絕。因為一己私仇而弑君,且不論罪不容誅的人會是你,重要的是,你禍了國,更殃了民。”
“要我細數他的罪狀麽?”關靖冷冷反問,“他驕奢淫逸,擴建上林苑,勞民傷財;他莽撞好鬥,廣征壯士充軍,而不願雙邊和親;他庸碌無智,一心想成仙,重養方士……”
“他還藏污納垢,朝中不乏奸佞,他卻視而不見。”卞扶風開口打斷他,接着說道。
對方是順接說出的,聽他的口吻不像憤慨,但也令人無法反駁。果然還是無法捉摸,關靖也住了口。
“先不說公子因長年身處關外,見地難免失偏頗,但想必你還記得長安城的百姓。”
提起長安,關靖首要想到的是一駕沖向幼女的施轓車,但長安闾裏的安樂祥和,百姓敬老愛幼的倫常與匈奴間唯強是尊的習性相去甚遠。
“公子若是心系百姓,既然市井之中已和樂融融,你為何還要去破壞呢?誅滅了天子,總會颠倒乾坤,這不是違背了公子的初衷嗎?”
“如此說來,他的愚蠢罪孽都可坐視不管了?”
卞扶風并不在意他的诘問,他目光轉向氈簾外,輕嘆一聲道:“公子可知五行的相生相克?”
“望賜教。”
“世間萬物皆分陰陽,乾坤互補,五氣調和,最終形成的上佳境界為 ‘中’。”
“中?”
大漠裏信奉弱肉強食,身強體壯的人們享受最好的食衣居所,老弱病殘則甘為奴妾。但那在多年前聽說過的道義,關靖回想起來也依然如同先師先考的耳提面命,無奈別離久遠,漸漸難明其義。
“然。以 ‘中’為和,那麽,陰強則陽盛,否則就會 ‘失和’。公子請看——”
卞扶風移過了食盒的蓋子,關靖狐疑地看着他的舉動,但對方一本正經的态度又讓他不得不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卞扶風指着盒蓋中間黑白分明的太極圖,臉上露出超然世外的神情:“這一黑一白兩尾魚,暗合乾坤陰陽相生相息,兩儀調和方成就太極。堪比一個人的性情,如果有一面特別愚鈍,相對就會有一面特別明澈,二者相輔相伴如影随形。國君若能以 ‘和’治理天下,縱使有不足之處,也能以其大功相抵。”
“如此說來,萬物豈非無善惡之分了?”過了片刻,關靖才應道。
“當然有, ‘失和’便是惡。善受彰,惡遭懲。但公子在評判的時候,請兩方兼顧,否則只會滿目漆黑,做下盲目的錯事。”
帳中沉默半晌,關靖望着食盒蓋上黑白分明的圖案出神。
“靖有一問,”關靖擡起目光望向對面的男子,“卞兄想得如此通透,當初又為何要弑君呢?”
“當初……”卞扶風神思飄遠,“劉徹并非我 ‘君’,我的故鄉是大宛國。”
“原來如此。”
大宛國因為盛産天馬,歷來有遭受四方各國相侵的隐憂,不用說也能猜到,兵力強盛的大漢是最大威脅。想必卞扶風當年是抱着為鄉黨的安寧,要斬除劉徹以慰父老吧!
“去了長安之後,漸漸得知劉徹乃曠古明君。不過在當時,若不是遇到一個人,恐怕我已鑄成大錯。”
卞扶風嘴角淡淡牽起一絲笑意,這是關靖首次見到,他眼中現出無限溫柔的意味。
“勸告卞兄前面那番話的人麽?”
“諾。于卞某而言,亦是此生最為重要的人。”
說到底,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關靖感到不可思議,疑惑道:“昔日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得美人而失江山。今令卞兄棄壯志于不顧的人,靖叨擾這許多時日,卻從未見過。”
卞扶風聽罷再笑:“大漠中有諸如鎖陽、麻黃之類珍貴的藥材,那日巧遇公子也是我采好藥欲歸時見公子與狼相鬥……總之我二人采集之後輪流到各處行商,再換回生活所需。”
“那她何時回來?”
“倒不一定,”卞扶風沉吟着,“但我都能猜到。比如今日……非也,是很快!”他轉過視線,仿佛對方真的立馬就能出現似的,面容上喜色濃烈。
關靖見狀,頗覺好笑。就在這時,他聽見帳外傳來腳步聲,像是身懷武藝之人,落地很輕,而且越來越急。他掃了一眼榻邊的劍,卻看到卞扶風上揚了嘴角。
他随着卞扶風的目光望向氈門,一下怔住。
門外站着一名背着藤箱的年輕人,窄袖深衣妥帖襯着挺拔的身軀,清秀的五官透出儒雅之氣。
是……男人?!
關靖腦中一片混亂,但願此人只是卞扶風碰巧來訪的故人。哪知卞扶風笑意更深,迎上前接過藤箱,笑道:“我剛剛才同這位小兄弟說到你。”
關靖語塞。
只恍惚地看到對方捧袂行禮,俊秀眉目中滿是坦然:“在下柳原,字 ‘陽丘’,幸會!”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關于“食盒”:由兩碗相扣的形式發展而來,類似今天的“扣碗”,形狀有圓有方。
陰陽爻:“- -”是陰爻,“—”是陽爻,二者結合形成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