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續命緣
皎月的清輝下,大漠冰冷的沙石上傳來一陣踢踏的馬蹄聲。
此處是大漠與綠地的交界,再往前就是超逾千裏的不毛之地。黃沙漫漫,平日裏連最為兇猛的枭鸷都難以飛過,更不用說一匹馬。
馬走得很慢,偶爾打個響鼻也有氣無力,倒是粗重的喘息聲隔着很遠的距離都能聽見。
馬背上馱着一具屍首。或者說,他即将成為一具屍首。
他綿軟的身體橫過馬背,四肢無力地前後挂着,背上還插着一枝箭。
箭镞一端露出胸膛很大一截,緊緊壓在馬背的左側。馬行走的每一步,都會引起它在這具肉身中的攪動,細細的血線不斷沿着馬腹滴下,滲入越漸細碎的沙石中。
風陰冷,沙土中偶爾出現的幾株耐旱草被吹得幾乎貼到了地面。
“嗷——”
一聲詭異的狼嘯。
一座矮丘背光面的黑暗裏,首先出現的是一雙幽綠的眼睛,滾圓如鬼火般緩緩移動。
輕巧矯健的竄躍,一頭壯碩的狼影便顯現在月下。
“咴——”
馬驚得騰起前蹄,立刻瘋了一般向前馳去。
“嗷——”、“嗷——”本是想逃離險境,卻似乎陷入了包圍,四下裏頓時此起彼伏響起了狼嘯一片。
剛才現身的是狼首,此時正緩慢堅定地追上來。馬蹄聲倉惶紊亂,背脊騰躍十分劇烈。那具癱軟的身體随着馬蹄的每一次揚起都向下滑動一些,眼看着就要順着馬背左側滑下。
馬首上堅/挺的鬃毛随着飛蹶的馬蹄狂亂顫動,一只手忽地抓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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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手的鬃毛抓了整把,猛地用力一拽,雖然喉嚨裏立刻咯出一口腥味,但他畢竟穩住了身子。
一路再向西便是歷來以千裏不毛為堵兵屏障的單于庭。
很快明了了身處的險境,關靖用盡全力扯着缰繩把馬頭調向南邊。
馬奮力地往前沖刺,按它的種屬來說已經到了它奔馳的極限,誰知那匹狼竟然也加快步伐窮追不舍。
頭狼總有身先士卒的勇猛和锲而不舍的毅力。
長劍仍系在腰間,但關靖此刻全部體力只夠用于挽住缰繩。馬的喘息越來越重,好幾次他都聽到狼的雙颚猛然阖上時利齒的磕碰聲。
如果讓它銜住馬的後腿,那無論如何都逃不掉了。雖然此刻已進入綠地邊緣,但離長安還太遙遠……
且慢!為何會想到長安?
關靖咽喉中又湧起一股鹹苦味。
“嘶——!”
馬再次猛地上揚前蹄,發出一聲尖銳無比的嘶鳴。
前方遠處的黛色山巒瞬間移換成深藍蒼穹上的彎月和疏朗的星宿。“噗!”身子騰摔到地面,撕裂乾坤般的痛楚演變為鋪天蓋地的郁黑……
但此刻還不能死!
關靖拼命驅盡眼前的黑暗,卻看到一雙炯亮的綠眼就在自己面前。
腥騷濃臭撲鼻而來,一道白光,霎時分開成兩道尖森的獠牙,伴着狺狺的嗜血之聲,獠尖忽地逼近他的脖子。
“嗚……”
馬蹄聲遠了。
擋住頭頂月光的陰影,是一匹狼。
“啪!”這是箭杆折斷的聲音,斷在了後背的肉裏。
躺在一匹狼的身下,關靖右手握成拳,在斷箭時把劇痛的力量全部抵進狼粘滑滾熱的喉嚨。左臂固定住狼的脖頸,胸口頂出的箭镞尖刃直抵狼腹。
再有力的獸颚,在咽喉塞入一只拳頭時,牙口也根本無法咬合;為抗拒腹下潛在的威脅,頭狼四肢竭力逃離,怎奈利爪只徒勞地撓起一堆沙土。
哽住狼的咽喉,堅持的時間不用太久。因為關靖力氣就要耗盡,在那之前如果狼沒有窒息而死,那他不是死于狼的利齒,就是死于體力不敵的衰竭。
不行了……
腹部突然被潑下一片滾燙的液體。
狼喉頭收緊的肌肉接着癱軟松開。狼身就要壓下來時,一個力量果斷地向上提起了它,并抛到了一旁。
關靖眼前出現了一柄滴着血的短匕首,銀亮的月輝在平滑的刃上反出一道白光。黑暗瞬間湮沒了他的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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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完全失去重心,在紅黑交替的深淵中上下浮沉。
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恍惚裏,耳邊傳來了一陣辚辚的聲音。
是馬車的木輪碾過道路上的碎石。
車輿的藍色布簾不時被風向裏吹動,斜照的紅色夕陽在坐榻上閃動,夾帶着輿外空氣中新割稻梗的香氣。緊緊倚在朱寬身邊,但他只能從朱寬膝上抱着的弟弟那裏,未斷乳的幼童沉睡的呼吸中感到安心。
盡管才五歲,但這段時日以來,家中發生的各種完全無法理解的變化裏,他也能感到屋宇搖搖欲墜的危險。
何況他們此刻在逃亡的路上。
已連續好幾日,幾乎一刻不停地在趕路。去向他并不知道,但曾聽說“長城之內已無法安身立命”,那該是去往父親從前常駐的關外。
“啊!”
忽然,緊閉的輿門外,禦者一聲短促的痛呼。
随即是一抹血紅“噗”地噴灑到輿門窗棂後的白紗上,馬車停了,他能清晰分辨禦者的屍身從車右側落到道邊土中。
“裏面可是朱寬?”輿外輕蔑的聲音傳入,“真沒想到一介門客竟被委予如此重任!”
感受到抱着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緊,朱寬的擁抱硌痛他的身體。
“關屈和他的一妻一妾已于二日前問斬,朱寬,你護主的職責也算是到頭了!”
彼時還不懂得那些話,他擡頭看看朱寬,那張臉上是盛怒的神情。
“還要我再多言麽?”門外人語氣突然嚴厲道,“出來吧!制曰:殺無赦!”
朱寬伯似鼓足了勇氣,環着他的手臂松開了,舉在半空的手猶豫片刻,便伸向輿門……
毫無神智中,關靖在竹榻上微微挪動身子,有一刻,他感到一雙手正為他換下額頭上的濕布。
涼水讓額頭的高熱漸漸下降,他再次沉入夢中。
“關靖兄,來的這幾日,阿斜兒覺得,長安是個好地方……”
“噓……”豎起一個手指,他提醒阿斜兒收聲。
于是,那個從未真正涉世的少年立刻把頭湊過來,輕聲說:“可惜被昏庸無度的君臣占據……”
就在此時,二樓絲竹一曲終,他聽見一樓傳上的喧鬧和有人拔劍的聲音。
“好漢饒命!”
是酒保!他提起劍翻身下樓,适時阻止了一場荒謬的殺戮。正當他目光追随溜走的人群望向杜康酒樓門邊時,見到一個腰系長劍卻抱着酒壺袖手旁觀的男人。
好一副英武俊朗的眉目!望着那副面孔,這是瞬間撞入顱內的想法。
聽他責問,那人笑道:“與我何幹?”
那雙帶着笑意的黑色眸子回視着他,二人視線接上的剎那,一絲不注意就捕捉不到的的笑意,沖破了那雙眼眸中不知存在多久的堅實冰層。那層冰是用來拒絕別人走近,還是拒絕“入世”、在自身與世俗間建立的屏障?……
時昏時醒中,關靖好像看到有清洗幹淨的匕首,正被燈炷上黃色的火焰燎烤。接着,那柄被火焰舔舐泛黑的薄刃逼近他,在他胸口緊靠豎着的箭身硬木切入。
他腦中驚惶,又昏厥過去。
反着朝陽金光的赤炀,劍尖已經劃破了眼前人交衽的白綢。
青瓦擊響擾得人無比煩躁。
不反抗麽?為何不反抗?你的劍是擺設麽?!赤炀泛着血光從此人身後穿出,他卻開口道:“彼人,劉徹,殺不得。”……你自身難保,為何還要替那人求情?……
令人頭疼無比的光影消失,一切重新跌回無盡的混淪之中。
朱寬老淚縱橫,顫抖道:“你父親關屈将軍是位絕世大英雄!”
“制曰,殺無赦!”
“當”、“當”,短兵相接的聲音。朱寬欲打開車門的手,被輿外突然響起的慘叫阻止。
門外人叫:“是匈奴!”
“他們兩個是被大漢國君下令誅殺的名将之後,請您看在這點上饒了他們!”
“呵呵,既然還沒有名字,就随了我們,叫做 ‘阿斜兒’吧!”
“……寄人籬下,凡事多忍耐……”
“這是義父賞給你的!”
紅色缫繩晃蕩系着的白玉,此種美玉據說連義兄、居次們都少有賞賜。
車門被從左到右橫貫的重刀劈開,一張目光淩厲卻看不出表情的臉透出帶着輕蔑意味的殺氣。
“都是那個昏庸的皇帝!”朱寬痛心疾首。
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自己忽然閃身沖到朱寬前面,張開手臂擋住仍在沉睡的弟弟。
混亂,混亂……一枝無法避開的箭從身後貫穿——
“啊!……”關靖猛地睜開雙眼,眼見自己胸骨間的殘箭被拔出,創口同時飚出新血。
他無力以支,四處再次黑暗,卻感到有人在為他清洗傷口,冰涼敷上的東西像是草藥,再之後有人在用白疊為他包紮。
近在耳邊,好像有人嘆了一口氣。
關靖靜卧片刻,用力再次睜開眼睛,努力凝聚目光。漸漸地,他看清了身邊一盞燈,燈前有一個人望着他,眼中充滿憂憫。他微微動了動嘴唇,聲音因為乏力而沙啞。
“這是何處?你……你是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輿:帶車廂的馬車,漢時馬車有“馬拉板車”站式、坐式,輿則是四面圍板的。這種車式在本文裏出現較多,為各位大人強調下下~~
居次:胡人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