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棄子
一望無垠的草原上,半人高的茂草被風吹拂着如浪翻湧。
一匹灰白色的馬在中間緩慢行走,新亮的綠色中被踏出一條碧綠的徑。
關靖的手拽緊了缰繩,神志慵懶得幾近昏睡。
馬背上的颠簸,越漸暖的天氣,讓人難在一旬的行程中振作精神。
路途百無聊賴,且無法深思細想。總覺得一想到那些跟這多年所了解到的情形幾分相似、卻更多不同的事,心中被他人以及自己構建的一切就會有崩塌的危險。
關靖幾乎伏在馬背上的身子,微微用力向上挺起。
好在一片濃濃的綠意中,被陽光照亮的白色穹廬群就在不遠處。
其中有一頂是他和弟弟的。阿斜兒肯定不知道他還活着,得趕快回去,讓那個少年放下心來。
然後是沐浴更衣,吃一頓香氣四溢的羊肉,飲一滿罐鮮奶,再足足睡上一覺。此外還要找到朱寬老伯,跟他說說這次的經歷,有太多疑惑,要向他請教個明白……
穹廬群邊,有一人靜立。
他插在硬木盔沿上的各色羽毛在風中微微地顫動。盔緣下,眼角的皺紋如同用尖刀蜿蜒刻在石頭上的溝壑,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站在軍營之外,他眯着眼睛,靜默地看着陽光中,碧綠底色上的那個白點越來越大。
“他竟然回來了。”
他自然知道他會回來,不僅如此,連他将到此的時刻也掐得很準。
“密族頓。”
肩上站着一只黑雕的魁梧身影應聲走上前。
Advertisement
伊稚斜未回頭,望着前方漸漸靠近的灰白色戰馬,馬背上黑綢深衣裾擺被忽強忽弱的風不斷掀起。
“确實毫不猶豫就給了你嗎?”
“解下系繩的手如兵士搭弓射箭般果斷。”
“哼!”伊稚斜冷冷地從鼻腔裏發出聲音。
會變成什麽樣子?那時候并沒有多想。也許只是從一個五歲幼童眼中的淩厲目光裏,感受到濃濃的興味,忽起的興致罷了。
原本是一個輕率的決定,雖然是給了“谷蠡王義子”的名分,象征性地派了人把他們按胡人王子來培養,并且也偶爾帶着目的地施過小恩小惠。但自己畢竟沒有投注心力,大多數時候,他根本想不起他們。
哪怕被某些人的關注稍微提醒過,但直到阿斜兒策馬奪箭那一刻,他才發現他們已經成長到了令他驚訝的地步。
“阿斜兒怎麽樣了?”
密族頓側頭看了看伊稚斜,左谷蠡王心機難測,是為在意關靖一個動作透出的弦外之音嗎?
“阿斜兒王子整日忙于訓練甲兵,以及向經驗豐富的老将學習兵法。軍臣單于對他非常賞識,說只封一個 ‘千夫長’委屈了他。”
“忙于修習兵法?他可是為了替兄長報仇才有此決心啊!”伊稚斜意味深長地感嘆一聲,轉過頭望着他這個身形高大,辦事得力的心腹。
“去還給他吧!”
密族頓伸出手指往右肩一拂,撩飛了那只黑色的雕,心領神會朝伊稚斜遞過挎在肩上的弓箭,擡足就向那匹馬踱來的方向走去。
“王子!”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關靖王子!”
關靖用力鎮了鎮昏沉的神志,這才發現喚他的人原來就站在旁邊,一手拽着馬的缰繩。
略略俯下視線,這張面孔好像見過。
“谷蠡王讓我來告訴您,請您去陪伴朱寬先生,”聲音艱澀,如同……“這個。”
對方雙手奉上一枚瑩白奪目的朱雀琰,關靖定睛愣住,這不是在東市用來換馬的玉珮嗎?
他懵懂俯身去接,忽然察覺身後的異樣,欲閃身避開時,遞玉珮給他的人順勢一手拽住了他伸出的手腕,另一手則反力撐住了他的胸膛。
“嗤——”一陣貫穿胸膛的銳痛,如霧血腥噴上了對面這張眼神靈活的臉。
“咔!”關靖無比驚異,想說的話變成了口中湧出的血,眼前景物很快模糊起來。
“朱寬在您離開之後,自認為已盡忠,朝着南面引劍自刎了……”土地急速撲面而來,還在說話的聲音如同鐵耙的尖齒耙過石塊……是……是伊稚斜身邊的……密族頓!原來……
密族頓松開了剛剛用盡全力的雙手,“嘭!”那具身軀重重從馬背栽下,自背後射入的箭杆被身體後翻的力度頂出胸口更長的尺寸。
居高臨下地看着關靖正漸漸阖上的眼簾,那雙眸子中是不可思議的震驚。
密族頓嘴向上斜斜裂開,扯出一抹奇異的笑容。他蹲下身,把朱雀琰系到赤炀劍格上:“所以您還是把這玉珮帶上吧,畢竟是關屈将軍的遺物……”
什麽?!
“……帶上它,您見到将軍也好有個交代!”
站起身的高大身影,迎面踏來的革靴猶如千鈞石盤砸下,箭杆摩擦着胸骨,關靖感到喉嚨裏湧出了更多鐵鏽味的液體,黑暗從四面沉降……
密族頓揪住關靖的衣襟,把不省人事的身體抛上馬背,戰馬背上灰白的毛很快被一縷液體染紅。
他曲起食指含入口中,吹出嘹亮的哨音,那只展翅翺翔在天空的黑雕盤旋着飛撲而下,利爪直刺向戰馬的眼睛。
“咴——”
馬受驚,嘶鳴一聲便揚蹄向北馳去。
伊稚斜緩緩放下持弓的手。
他的箭一向很準,但阿斜兒對他所言“兄長武藝更加高強”讓他不得不防。從剛剛關靖那一瞬的反應來看,他讓密族頓做的準備确實很有必要。
密族頓說,當提出要他用那塊玉珮換馬時,他很快就把它解下來遞了出去。問題就在,這是當年把那個守護他們兄弟二人的庸客調開時,他請他一定轉交的、主人關屈遺留下的唯一物品。
而伊稚斜用的是“義父賞賜”的名義。
雖然一直恭恭敬敬,可如此看來,關靖根本就未将他這個義父放在眼裏!
先不說留下他肯定是個隐患,他若活着,那麽好不容易激勵出來的阿斜兒也會喪失他現今的鬥志。壯士尚且難尋,更何況伊稚斜不願意随便失去的,是心如素帛,可供人任意描畫的一員骁将。
他極目望向北面,和緩的綠丘與藍色天空相接處,是一道連綿起伏的界線。
密族頓緩步走回,抹了一把面門濺上的血色,也随伊稚斜的目光看着那匹馬驚惶奔跑的方向。
翻過那片山,不遠就是沙石嶙峋的荒漠。即使在這水沛草肥的宿營邊,半夜裏,也常常聽到大漠裏傳來的陣陣狼嘯。
◆◇◆◇◆◇◆◇◆◇◆◇◆◇◆◇◆◇◆◇◆◇◆◇◆◇◆◇◆◇
翹頭繡着山紋的烏舄輕輕移動。
麒麟閣的水磨石地光滑如鏡,倒映出一個捧着書卷的颀長身影。
緩緩展開的竹簡,上面有力的隸書忽然又模糊了一瞬。
治焯盡力穩了穩神。
新昏那夜躺下之後,竟一下陷入昏沉,渾身高熱不退,乏力焦灼如同燒紅的玄鐵從身體裏面烙出來;有時又覺得冷,寒意凝骨成冰霜,讓他顫抖不已。
神志頹靡不堪,只記得崩塌般的混淪裏,不斷有人翻弄他胸前的傷口。四周圍是忙亂的腳步聲,幻象般的紅黑黃白光斑,還有口中時而被灌入的苦藥。
直到今晨突然神清志爽,睜眼就看到一縷陽光透過六角格天窗射到地面的簟席上。
接着看到的是離他很近,面容憔悴正坐床前,低着頭閉目瞌睡的秋蘭。
他手肘用力想撐起自己,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力不從心。身體不穩跌落,剎那間火燒般貫透胸膛的撕裂感令他不再昏沉。
寂靜中忍痛的喘息,驚醒了淺眠的秋蘭。
“……君子……”她興奮片刻,又紅了眼睛,“您終于醒了……您先前……昏迷了整整十日……失了好多血……”
“是麽……”
“我,我這就命人給您做點湯餅……水太醫說,要熨帖腸胃……”
“我受傷之事,人主可知曉?”
“唯……不過太醫說不可直言,只為君稱病請告罷了……”
治焯放下心來,用盡全力坐起身,對想要扶他又不敢扶的妻子道:“這多日連累你受罪,我此刻要出門去,你也安穩睡上一陣吧!”也不碰一碰秋蘭,他拿過衣服就起身往屏風後走去。
“可是……”秋蘭像是想要勸阻,他卻走出門在身後将門關上。
只要神志清醒,皮肉傷之類哪裏算得上大事!治焯喝了幾口清粥就只身來到麒麟閣,別人不說也無妨,當初劉徹讓他擇官時,随口一句“願領殿中蘭臺”也算有先見之明。
史部書簡浩如煙海,單單先帝時的文竹也填滿四面漆木架。但東方朔說過“其心不倦,碧草破石”,一卷一卷查找,總能找出什麽來。
輕輕放下一卷,治焯的腳步再往前輕移,捉起袖緣再掂起另一卷。
眼前忽地黑暗了一瞬,腦中悶震起來。全身進入一個迅速下墜的狀态,治焯伸出一只手在放置書簡的木架上借力。本以為一定會跌倒,誰知神志忽又明朗,身邊光影恢複。身體狀況如此不良,治焯卻絲毫未領受教訓,下一刻已仔細看進黑墨謄寫的文辭裏。
“嘩啦!”手中書皮繩忽然從中間斷開,竹簡片片滑落一地。治焯愣了一下,蹲下身去拾撿。
“中丞大人,怎麽了?”侍禦史王顯循聲過來,關切道。
“韋編斷了。”治焯心裏莫名不安。
“無妨,閣中不少書常由名儒反複翻閱,本來就很古舊,請讓我來修理吧!”王顯雙膝着地幫着收拾一地竹策。
治焯胸口一陣堵悶,他屏氣擰起眉心,耳管裏又有風鳴掀起。
“怪事,”王顯望着皮繩斷口,“這韋編尚且柔韌如新,為何會四條一同斷開?”
治焯聞言望過去,忽然見對方手中握住的一片竹簡,劈手奪下,睜大雙目盯住上面的一行字。
很短的一行。
“其明年秋,将軍關屈坐,族。”
關屈将軍……被滅族?何故?
“中丞大人!”
或許與那個人毫不相幹,治焯卻被顱中沒由來翻濤起浪的狂亂堵弊了視聽。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湯餅:面條~
請告:請假。
說到漢初及以前的點心,忽然想起一個段子,郭德綱說“周王開心了,說舉國大宴三天!讓禦膳房給朕煮幾碗面條吃吃!”……orz
下面附地圖,以便大家了解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