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這話并沒有讓謝逢程起什麽情緒波動, 他撇了撇嘴:“你也真夠沒新意的,就這麽一件破事念叨了十幾年,聽的所有人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那是一次綁架, 年少的謝虞川和生母共陷險境, 為了讓孩子活下去,母親犧牲自己, 将水、食物甚至自己的血肉留給了他。
謝虞川被救出來時已經奄奄一息,因心理創傷忘掉了這件事情, 老太爺也就同樣不許大家提起。
縱使沒有多少兄弟感情,但謝逢程也覺得韓坤茱十幾年如一日的嚷嚷着“謝虞川弑母”屬實是很無聊。
“你們一幫蠢貨, ”韓坤茱回敬他, “你們還真覺得事情是這個樣子。如果是,他大可以光明正大的繼承謝家, 還跑出去尋死覓活的幹什麽。”
謝逢程不耐煩,“他跑他的, 關我屁事——”
“我告訴你,”韓坤茱打斷,一字一句, 咬牙切齒, “說乾萸犧牲自己,救你和媛媛中的任何一個人, 我都信, 畢竟她是那樣善良的一個人, 但是對于謝虞川……”
“她巴不得謝虞川早點死!”
謝逢程将眉頭深深的皺起來。
韓家是古玩世家, 人丁稀薄, 到韓坤茱這一代只剩她和姐姐韓乾萸兩人相依為命,韓乾萸因聯姻嫁入謝家後, 韓坤茱也同樣搬到謝家居住。
韓家二姐妹關系親近,比母子關系還近——那三個孩子都交給老師、保姆帶,韓乾萸根本看都不看。
但無論如何,母親也是母親,偶爾還是會抱他們,給他們一些零嘴吃。
謝逢程不覺得,那個女人有恨謝虞川到那種地步。
“無稽之談,”他一口否認,“韓乾萸對老三不差。”
“我沒說過她讨厭謝虞川,”韓坤茱面色平靜,“你們兄弟倆之間,顯然是謝虞川更像點人樣。”
謝逢程:“………………”
“但是,”韓坤茱話鋒一轉,“要做取舍的話,她是毫不猶豫的希望謝虞川死。”
這都什麽跟什麽。
謝逢程并不是什麽耐煩的性格,也很讨厭韓坤茱在他溫香軟玉滿懷的時候跑來扯淡。
他煩躁的扯了扯領口,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陽穴:“行了,別跟我打啞謎,謝家人來跟我說話還夠點格,你算個什麽東西。”
韓坤茱因這無禮的話語而心生怒意,她克制着:“謝逢程,我再警告你最後一遍,你別給臉不要臉。”
謝逢程根本連話都懶得說。
他起身,要叫韓坤茱趕緊滾蛋。
韓坤茱站起來,在黑色的真皮沙發前,與之冷冷對視:“這件事早就不只是集團內部的争權了——你知道他非要回到容城,拿回謝家,是要做什麽嗎。”
“我管他做什麽——”
韓坤茱說了三個字。
那如同是一個暫停鍵,把謝逢程、連帶這整段并不怎麽和諧友好的交談都按停了下來。
房間裏一時間只聽見呼吸聲。
謝逢程鐵青着臉,又坐了回去。
韓坤茱勾起了唇。
他們真正開始交談。
……
過了好久,謝逢程咬牙切齒、匪夷所思道:“他怎麽敢?”
韓坤茱從喉嚨地發出輕蔑的聲音:“因為他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能做正義使者。”
“所以,你其實沒有選擇,只能加入我們,否則,你的舒服日子離結束也不遠了。”
“要我做什麽?”謝逢程問,“投票?我早就被剝奪了投票權。”
“不必,”韓坤茱微笑,“你将股份轉給我們不就好了嗎。再說,你還有另外一件事情是可以做到。”
謝逢程眯起眼睛。
“我知道,你在股東會裏有幾位交往甚密的……”韓坤茱加強後兩字的語氣,“同好。”
“我知道你有辦法,讓他們不得不支持我們。”
謝逢程的胸膛劇烈起伏。
他慣于站在高位,慣于掌控一切,像眼下這樣被人指手畫腳、被人操控的情景,讓他心底滿是暴躁。
可他也知道審時度勢。
他閉了閉眼,終于點了頭。
“好,等我消息。”
房門打開又關閉,韓坤茱帶着勝利的戰果離開了,留下暴怒的謝逢程。
他将房內能看得見的東西都砸了一個遍,最後靠在岩板長桌邊,鐵青着一張臉來平複情緒。
夜晚的風帶着寒意,遠處是一片黑暗的叢林,樹木被風吹着發出簌簌的聲響,間或有一些動物在鳴叫。
林溪在窗外已保持靜止很久,四肢的血液都快不再流動,肩頭的傷可能裂開了,那幾分疼痛使他保持着清醒和理智。
他極隐秘的側過臉,調整角度,用從浴室中帶出來的一面小鏡子觀察室內的情況。
他看見了也聽見了韓坤茱和謝逢程争執的全過程。
同樣的,他也看到謝逢程獨自發洩完怒氣後,走到一面牆壁前:
就像電視劇裏的情節設計,他取下牆上油畫框,在那凸起的牆面上按下一個按鈕,緊接着這一小塊牆體翻轉過來,露出一個保險箱。
輸密碼、取出物品,最後複原一切,踱步出門。
林溪又等了片刻,确定腳步遠去,才翻身進入房間。
依樣畫葫蘆的操作,打開保險箱。
重要物品已經被取走了,留下給他的,是幾張不慎雅觀的照片。
角度是從上往下,不太清晰,應該是天花板裏隐藏監控的畫面。
将目光從白花花的肉:體上挪開,林溪感到一陣反胃。
他大概明白,葉玉茗在恐懼什麽了。
壓下情緒,将照片貼身藏好,林溪的目光再次在這件書房游走。
……
十分鐘後,林溪翻窗,穩穩落在一樓院子裏。
天上的星星很亮,北鬥七星為人間指示着方位。
林溪的手按在硬質照片上,稍微猶豫了一瞬。
他想要深入思考一些問題,厘清現在接收到的、超出自己先前所預料範圍的信息。
但興許是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進食,興許是注入了太多藥劑,他的狀态并不允許他繼續想下去。
現在他能想的,是留下和離開的問題。
并沒有想太久,林溪邁出步子,朝某個方向走去。
一步兩步……
腳步聲倏地亂了。
一些并不來自于他的聲音響了起來。
在身後,在身前,從遠,到近,直到将他包圍。
林溪身形頓住,站定在原地。
黝黑夜色中,謝逢程單手摟着葉玉茗,朝他走來。
七八個保镖從兩側逼近,手持棍棒,目光緊鎖住林溪。
“你可真不乖,”謝逢程嘴角噙笑,“大晚上的,讓大家都來找你,可不禮貌哦。”
林溪警惕的看着他。
“哦不對,也不說不上‘找’,”謝逢程輕輕拍打葉玉茗的腰,“去。”
葉玉茗便如一只幽靈一般,來到林溪身邊,從他背後摘下一個小小的圓形電子紐扣,抵還給謝逢程。
“乖,”謝逢程贊賞有加的撫摸着葉玉茗的頭,“玉茗很聽話,我會獎勵你的。”
葉玉茗仰着蒼白的臉,說:“謝謝先生,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在謝逢程的安排下,趁林溪不備,放置了定位儀器。
至于放置時間——林溪出地下室時檢查過,身上沒有這東西。
那就只能是在葉玉茗房間的時候了。
林溪眸子沉下來,有如透不進光的夜。
“好了,不聽話的孩子,是要接受懲罰的,”謝逢程好整以暇。
保镖收到了他的眼神示意,一齊靠近了林溪。
某些反應已經是本能,在林溪還沒有想什麽的時候,身體已先一步與這幾人搏鬥起來。
他的拳腳動作,他的反應速度,幾乎讓在場所有的人詫異。
有好幾回,高大健壯、訓練有素的保镖都沒能從他手裏讨到好。
屢次挨打,保镖們的血性也被激發,下手愈發沒有輕重,甚至動用起了電擊棍。
電擊棍落在肩頭舊傷上時,林溪幾乎連牙關都在發顫。
很疼。
疼到骨子裏。
會讓他想起在更遠、更早的時候,他曾經經歷過的一些東西。
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在動搖,某些關了很久的東西,正隔着搖搖欲墜的牢籠盡情嘶吼。
又一棍,落在膝蓋窩。
他被迫半跪下來,從而緩解這一擊打。
這時,赫赫風聲掠過頭頂,林溪想也不想,就地一滾,鏟到來人。
再一扯、一奪,一只電擊棍落在手中。
底下那個被壓制的彪形大漢開始瘋狂的掙紮,然而少年此刻爆發出的怪力沒有給他留下一絲一毫的餘地。
大漢瞳孔倒映出少年的臉,霎時間竟出了一層冷汗。
那面孔森寒冷峻,叫月亮的冷光一照,竟像是叢林裏走出來的野狼一樣。
棍棒以電閃雷鳴之速朝大漢的天靈蓋落下來,以那種速度和力道,恐怕要将頭顱都砸成兩半。
死神的鼻息已經貼近他的臉頰,生命即将完結之際,他感到一種單純的懊悔。
不該為錢來做這種活。
不該輕視僞裝成獵物的獵手。
不該——
在那千鈞一發的萬分之一秒裏,風忽地停了。
預想的頭破血流、小命嗚呼并沒有發生。
加在他身上的巨大力道陡然松懈下來。
他睜開眼睛,見那少年整個人都僵住了,眼瞳不斷閃爍,牙關緊咬,額頭青筋全都爆了起來。
“走,”他從牙關裏蹦出這樣的字眼。
明明是絕佳的逃跑時機,大漢卻在那一刻鐘愣住了。
帶着猶疑、古怪的情緒,大漢擡眼望向少年的臉。
他的神情……是在掙紮、在抵抗。
——他不想殺人。
大漢很快悟到了這一點。
是啊,誰想殺人呢。
死去的人只是痛苦一瞬,馬上就消失不見,但手上染着鮮血的人,卻會永遠記住生命在手裏掙紮和消逝的感覺,會永遠記住那種黏膩、冰冷、惡心。
所有的理智回籠,大漢用手撐住地面,狼狽的向外爬去。
描述起來是很長的一段心理活動、拐了很大一個彎,但實際上在搏鬥中只是過去了三秒鐘罷了。其餘的保镖當即飛撲上來,奪棍的奪棍,打人的打人。
少年的兇悍嗜血消失不見,他逐漸顯出弱勢,在七八人的圍攻下節節敗退。
最後不知道是被誰制服,壓倒半跪在了地上。
月色星光映出他蒼白如紙的臉,被鮮血完全染紅的外衣。
他的下巴被一只手捏起來。
謝逢程眯起眼,與他對視。
林溪沒有看他,垂下的眼睫蓋住了一半瞳孔。
這張臉上沒有畏懼、慌張,沒有憤怒、顫抖,也就沒有這些情緒帶來的精彩和美麗。
謝逢程露出不悅的神色。他發覺自己壓根提不起興致。
這和他預想的差太多了。
就好像一個人努力攀登、征服山峰,最後發現山上光禿禿的,連天都被屏障給擋住了。
真夠敗興的。
“捆起來,”謝逢程道,“收拾幹淨,等着待客。”
走在幹淨敞亮的長廊裏,謝虞川忽覺肋骨下方一陣抽疼。
他單手扶住牆壁,眉心緊擰。
秘書關切上前:“您怎麽了?胃不舒服嗎?要不要我扶您去休息休息。”
謝虞川擡手止住對方的攙扶。那疼痛在緩緩褪下去,好似什麽也沒有發生。
連軸轉數日,偶有身體不适并不算稀奇。
他沒放在心上,繼續前行。
前方落地玻璃後,大會議室內,數人已在自己的名牌下落座,有人屏息凝神,有人交頭接耳。
謝虞川扣緊西裝,面容冷峻:“裏面都到齊了?”
秘書念了幾個名字,是請假的、委托他人的,又念了幾個名字,是還沒有到的。
謝虞川的腳步在玻璃窗外停住,他挑出三個股東的名字,問:“這幾個人,同時委托了他人?”
秘書也覺不妥,皺眉思索起來。
“呵,”謝虞川淡淡點破,“謝逢程沒有老實呆在他那個破島上是吧。”
只是一瞬間,他已經聯想出另一派的拉攏,但并不在意。
跳梁小醜而已。
然而也就是這時,走廊外又穿梭過幾道身影,那是來開會的衆人所攜帶的保镖助理等等,一應留在外間大休息室內。
謝虞川深邃的瞳從裏轉到外,如利刃出了鞘——
他捕捉到那麽一張面孔,是他曾親自見過的。
霎時,他腳步急剎,面色大變,語句猶如從牙縫裏擠出:“小、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