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自稱為姐姐的女人滿臉不可置信。
在她的印象裏,母親雖然粗魯暴戾,但也不至于做出這麽喪心病狂的事情。
她搖着頭:“不可能,你開玩笑的吧?”
林溪漠然不答。
女人神色幾變,突然想到了什麽,像抓住稻草一般:“不對,如果想要賣孩子,她早在調換的時候就賣掉好了,她養了你那麽多年啊!那麽小的一個孩子,一點點長大,不需要花費嗎,這不可能的!”
或許吧,或許一開始那個所謂的母親并不是十惡不赦,但又能證明什麽?難道要感謝她的喜怒無常、動辄打罵,感謝她調換了兩個嬰兒,給自己帶來了那麽多痛苦?
女人始終不信,喃喃着“不可能”,而旁邊,呂紅豔卻神色松動,顯然比女人更能接受這個訊息。
因為如果是真的,那麽一切就可以解釋清楚了。
慕家尋回林溪實屬偶然,是一位知情老護工在病逝前良心發現,說當年自己其實看見了孩子被調換,但因為畏懼懲罰、憎惡慕老太,故意隐瞞了下來。
慕老太立刻讓大兒子去保姆的老家尋人,但無論是學校還是別的公共機構,都沒有找到一個這樣的孩子。
本要無功而返,這時一位老村長聽說了他們在找人,主動遞了消息,給了他們林溪的住址。
現在想想,如果林溪長期沒有生活在當地,學校當然不會有他的姓名,而福利院也自然不會有被拐賣孩子的登記。
只有那些記性好的村民,還可能記得這樣一個人。
她一直認為林溪只是個早早辍學的土鼈鄉巴佬,但事實上,無論她承認與否,這個少年的氣質都是那樣出類拔萃、不同凡響。
林溪究竟是怎樣的人,受的怎樣的教養,其實取決于他被賣掉之後的那段歲月。
可一個被人販子賣掉的孩子,又能有什麽幸運的經歷呢?
呂紅豔忍不住問:“真的假的,她把你賣去了哪裏,邊境這種地方的話,是不是去了——“
“我沒必要向你交代,”冰冷的少年聲将她打斷,“或者你也想吃吃牢飯?”
呂紅豔下意識畏縮了一下。
林溪将目光轉投旁邊,像是終于不耐煩,想要了結這讨厭的場面:“別說不可能了,你猜猜她賣我賣了多少錢。”
女人茫然望他。
“八千塊,”林溪說,“只比你從她那裏偷的藥費多一點。賣的實在便宜了點,不過急用沒辦法。”
女人呼吸停住,雙目瞪圓。
離開家鄉前,她從床墊底下翻找到一個信封……女人再忍不住尖叫一聲,抱住頭蹲在地上。
叫聲刺耳,令所有人不适。
馮胖子嘆了口氣,走到林溪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溪側過臉來,表情并沒有很大波動。
眼前兩個人,以他家人的名號自居,但幹的事情,卻一點都挂不上鈎。
但幸好,他也從來沒有将這些人看進眼中和心中。
他垂眼,掃過二人,冷冷說:“別再叫我溪溪,這不是你們能叫的。”
“……”
“還有,”他看呂紅豔,“我希望你,以及慕家,都搞清楚,從始至終,你們都不在我的考慮範圍裏。”
“從我的路上走開吧,我只說這一次。”
他的語氣、神态,就好像慕家是什麽蝼蟻,分毫不被他看在眼裏。呂紅豔感到一種被輕視的怒氣,咬牙斥道:“少說大話了!你最好別耍花樣,否則……等着瞧吧!”
說完,她氣沖沖的走了。
出了街口,呂紅豔沒看到自己的司機,生氣的撥打電話,忽然被不知道從哪闖出來女人撞了一下。
連日陰雨,路面就沒有幹的時候,呂紅豔倒在地面,昂貴的羊絨大衣被浸在水窪中。
她養尊處優慣了,一時憤怒非常,可剛想開口,就被女人臉上的神情吓了一跳。
那女人又哭又笑,臉上的肌肉抽搐着,似乎已經不受自己的控制。
“我錯了,是我錯,對不起……”
女人喃喃着,跌跌撞撞的跑開,獨自消失在人海裏。
呂紅豔坐在地上,一身泥污,低罵了句“沒用的東西”。
鬧劇收場,林溪自顧自收拾了店,将女人奪門而出時撞翻的東西重新歸置好,招待後來的顧客買了樂器。
送走客人後他甚至打開電飯煲,做了一鍋豌豆海鮮焖飯,捧着一本小書邊看邊等。
馮胖子躊躇再三,來到他身旁,嗫嚅說了句什麽。
“還有五分鐘才能開蓋,”林溪頭也不擡的答。
“……”馮胖子:“我是問你沒事吧!還好吧!”
林溪微頓。
随即坐正,點頭,“我好,不要擔心。”
他很認真的回應其他人關懷。
馮胖的心落進肚子裏,“老馮我很看重你,你看得出來吧?”
“嗯。”
兩人對視,沒人再往下說。
馮胖轉而道:“放她們走幹嘛,可以報警的,你是特別關注對象吧,怎麽着也會向着你,吓一吓她。”
林溪沒吭聲,視線下落,停在地上灑落的的糖果上,那是女人帶來的,走時掉在地上。
馮胖笑起來。
這孩子,被養的真好啊。
他經歷過那麽壞的事情,還能說,自己很好。
“所以後來,其實也有好的事情發生吧?”
林溪修長的手指停在頁扉,讓紙張彎起一個弧度。
“是有很好的事情,”他說。
林溪忽站起身,從抽屜裏找出紙筆,放在膝頭,一個節拍一個節拍的哼唱記錄。
這曲子馮胖能确信不是任何一首名家成品,也不是林溪原創,那風格十分複雜多變,情緒時而激蕩時而悵惘,層次感分明,并不是一個十幾歲孩子能诠釋清楚的。
“這是?”
“是一個倒黴的背包客,想爬米多瑪女神雪山,可天氣不好,他就租住在村子裏,一直等一直等。”
“這是他的曲子?”
“我複刻不了,”林溪難得顯出懊惱,為自己的笨,“太久了,他後來不吹了。”
馮胖嘴角微抽,就小時候聽幾次,你還想怎樣啊。
林溪仰起臉,顯出一種異樣飛揚的神采,那是談起最喜歡最崇拜的人時才會有的模樣,
“他的曲子比任何藝術家的都要好聽,我和小狗一起躲着在屋後聽,小狗都覺得動聽,開始哼哼叫,他聽見了以後,就把糯米糕放在屋後,讓我們吃。”
“那是我這輩子,發生過最好的事情。”
月亮不知何時從雲後探出頭,灑下透明輝光。
籠罩多日的壞天氣走掉,背包客終于得以離開落腳的小院,欲要前往他的終點。
他在走前要和兩只小狗道別,可是他們的老時間過去很久,門外也沒有動靜。
他于是決定再拖一天、兩天,三天。
三天以後,他所等待的沒有來,反倒是那優柔寡斷、唯唯諾諾的村長上了門。
村長不敢張揚村裏的醜事,又覺良心不安,他仿佛知道背包客來頭不小,決定死馬當作活馬醫的來這裏試一試。
小狗嗚咽着躲在背包客腳邊,害怕的不行。
小狗在一個冬天被母狗生在山上,它一只腿是瘸的,一窩數只幼崽裏,母親唯獨放棄了它。
是自顧都不暇的孩童常跑來喂養,才讓它活了下來。
背包客站了一會兒,看寒山和枯枝,随後彎腰将它抱了起來。
離開村莊時,他從私人飛機上往下看,一覽米多瑪女神雪山的全貌。
這座雪山海拔有七千六百多米,雪峰純白無暇,夜晚時,圓月映照,好似女神一般高貴純潔。
米多瑪女神是當地人所信仰的神祇,在當地語言裏,是月亮,也是希望的意思。
這是連最雄健的鷹隼都無法飛躍的高峰,是無數背包客喪命的地帶,但也是這座高山,将引致災禍之潘多拉寶盒、将連天之戰亂堅決的阻擋在了另一邊,作為一道天塹保護着邊境村落的安寧。
越過了米多瑪女神雪山,那片遭遇了無數戰亂的土地就展現在他眼前。
這是由三條河流沖擊而成的平原,礦産資源豐富,尤其盛産一種叫做“姆明珠”的寶石,據說随身佩戴有延年益壽之功效,四小國為搶奪資源而混戰,填了不知多少人命。
幾年前,地方反叛軍因戰鬥力不足,推出了喪心病狂的童子軍計劃,四處搜羅十歲以下的小孩來特訓。
他們膽大包天,甚至敢自取滅亡式的将觸手伸向華國邊境。
背包客抵達小國後,并未立即強攻。
他的家族有着深厚的底蘊和難以數計的財富,反叛軍也不敢怠慢,他假意談生意,與之周旋,摸清對方底細和孩童關押地點,荷槍實彈的軍警伺機而動,找準時機發動巧攻。
缜密籌謀發揮效用,傷亡減到了最輕,結果很成功。
打開洞窟,放進了光,裏面團團的孩子們卻都不敢出來。
背包客走進去,在那麽多奄奄一息、面黃肌瘦的孩子們裏,準确的将他的那一個抱了起來。
在他懷裏,孩子仍發抖、仍尖叫。
他的肩頭被狠狠咬了一口,那孩子把保存下來的所有體力都用在這上面了,尖尖的小虎牙深深卡進血肉裏,是下半輩子都很難去除的烙印。
有人上前一步要幫忙,背包客擺手制住。
孩子已經在他懷裏暈倒了。
那麽小小的、柔軟的一只,即便豎起了刺,也是可憐又可愛。
這是他的小狗,不是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