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慕家院子裏這場年輕人的聚會自然是很難進行下去了。
謝意平是頭一個走掉的。
并且心裏一直惦記着“走開”。
——他是謝家嫡系最小的孩子,家族企業根基深厚,有如烈火烹油,他不用承擔責任,只需安靜的花錢,所以他的父母為他起名“意平”,既是期望,也非常寫實。
也因此,他很少有被人不理不睬的體驗。
他回到家時,仍有點回不過味來。
他母親謝大小姐的麻将局剛散,太太們一邊誇他,一邊簇擁着往外走,他将頭埋着,誰也不想理。
他母親看見了,嗔道:“怎麽拉着臉,人家和你打招呼呢。”
謝意平只好敷衍的叫了人,加快腳步上樓。
可惜剛走幾步,就被頭發花白的老管家攔住去路。
謝意平扭過臉,等着他媽發令。
謝大小姐端坐沙發上,被背後名家手筆的牡丹百景圖一襯,更有人間富貴之意,“意平,白天有什麽趣事,怎麽不和媽媽說說?”
“什麽陣仗啊我的媽,您有事說事。”
謝大小姐瞪兒子一眼,不過那眼沒有力道,是輕飄飄的,“成天就會在外面胡鬧,你舅舅回家這麽多天了,你就不會去陪他說說話、聊聊天?”
“我當什麽呢,”謝意平擺手,“那我這就去給他老人家請安呗。”
說着往上走,卻還是被老管家攔着。
“奇了怪了,到底是讓去還是不讓去?”
謝大小姐遞了個眼神給管家。
管家恭敬的取出一只……“笛子?”謝意平滿腦袋問號,扭臉望着他媽,“幹嘛的?”
謝大小姐雙手交疊膝上,笑意盈盈,“你舅舅喜歡聽,你們那麽久沒見,也給你舅舅表演一曲。”
“………”
被放養長大,謝意平還沒試過在親戚朋友面前“表演一首”。
乍一體會,那滋味頗“美”。
好在他從小學樂器,什麽高難度的曲子都不在話下,即便是被趕鴨子上架,一曲陽關三疊仍讓他吹得廣闊遼遠,一點兒不跌份。
古樸厚重的書房裏,謝意平規矩站在中央,吹畢了一曲,将目光投向書桌後的男人。
十秒,二十秒,一分鐘。
時間悄然流逝,唯有寂靜。
得意跟着消散,唯餘忐忑,謝意平叫:“舅舅?”
桌後的男人擡起眼,眉眼立體,目光深邃,像一片深海,“什麽事?”
如果有外人在,一定會為他在謝家的出現而倍感驚訝,甚至掀起軒然大波。可惜,這裏只有謝意平一個倒黴孩子,幹巴巴的:“我吹完了。”
“嗯。”
對方兀自低頭,翻過一頁紙質文件。
紙張摩擦的聲音在房間裏格外清晰。
“……”?沒下文了?
謝意平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嚷嚷起來,“舅舅,您不評論兩句?我可是自己考上的民樂,半點沒靠家裏,這首陽關三疊還拿了獎呢。”
謝虞川動作頓了頓。
一旁的管家汗如雨下,知曉這位最是軟硬不吃,謝意平在自己家裏耍橫慣了,怕是要糟糕。
“覺得自己吹的很好?”
男聲響起,手上文件也被放下。
謝意平梗着脖子,“不好嗎?”
他介乎少年與青年之間,犯倔時大睜着眼,嘴角緊繃,有一絲委屈的意思。
謝虞川隔着桌子看他,卻并不像管家以為的不悅,而是耐着性子問:“如果沒記錯,你今年十九歲了?”
“……啊?”
在平常人家,哪有舅舅不知道親外甥的歲數。可在這裏,非但不奇怪,還稱得上是關心。
謝家有三個兒子,老大常年在熱帶小島,沒有子女,老二資質尚可,目前主持大局,但他只是收養的孩子,盡管娶了謝家的千金,卻也沒有繼承謝家的道理,再到謝家老三,大約是上天把欠了謝家的兒女運都還了回來,他自小機敏,性情內斂穩重,名字中帶個“川”字,是靜水流深,正如其人。
整個容城商界都對他贊不絕口,集團上下也認定他會帶領謝氏走向新的繁榮,然而,沒有人能預料到,在即将入主謝氏的那年,他出走容城,銷聲匿跡。
謝意平還記得,那天,他躲在曾爺爺書房外,聽着裏面兩人因舊事激烈争吵,拍桌子上摔東西,小小的他抖若篩糠。
他回去告訴媽媽,媽媽震驚許久,随後面露頹然,叫來了公司的老臣。
她随後的行為和反應,就好像知道舅舅會走,也知道老爺子會因此一病不起。
老董事長閉關養身體,新繼承人出走,謝氏需要一個人來穩定局勢,在謝家大小姐的充分籌備和強力支持下,養子謝雲杉登進了董事席。
而自己也開始被許多人尊稱“謝少爺”,那種尊敬,并不是他從前僅作為謝家千金與養子贅婿的結晶所能比較的。
這件事情的受益者是自己的父母,是自己,謝意平很清晰的知道這一點。
而現在,舅舅回來了……謝意平忍不住往更深的地方想。
這時,又聽見:
“我知道有人吹的更好。”
謝意平回過神,品了品這句話,簡直要氣樂了。
這不廢話麽,誰不知道他謝虞川愛好古典樂,結交的大師貫徹東西,自己就一大學生,能跟那幫大師比?這寒碜誰呢?
他憋了氣:“人外有人麽,我當然知道,但我還小呢,再過十年你比比看。”
“他和你一樣大。”
“哈?”
謝虞川略笑了笑,那笑意很淡,幾乎只在臉上停留了一瞬間便飄走了,“過陣子吧。”
他合了書,下逐客令:“去做你自己的事吧,和你母親說,我這裏不需要她操心。”
管家怕謝意平再冒犯,忙扯他離開,謝意平是還想掰扯兩句的,擡頭,正見很窄的一道光,映在謝虞川的側臉上,就像是投在湖面的月輝,謝意平愣了愣——
那不是在專注看文件的眼神,更像是在想什麽,想一個遙遠的地方,遙遠的人。
謝意平不再抵抗,被管家帶回親媽面前。
親媽老調重彈,先問他和舅舅相處如何,再叮囑他好好和舅舅學習、多與舅舅親近。
謝意平聽了片刻,冷不丁問:“您查出舅舅這些年和誰在哪了嗎?”
謝媛一頓,緊張起來,“怎麽,他說什麽了?”
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謝虞川就沒有再和她聯系過了,謝虞川的本事,想藏起來,她掘地三尺也是找不出的。
這些年,他怎麽過的,她這個做姐姐的一概不知。
就連這次回來,也是謝虞川主動出現,站在機場,讓人傳信來接。
母親追問,謝意平搖頭,他覺得說出來太古怪。
他感覺,謝虞川在惦記什麽人。
可那是謝虞川啊……
住進閣樓,林溪覺得不錯。
沒人來說閑話、管閑事,比在慕家好。那個家庭足有十幾口人,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他不喜歡。
在這家人來人往的店裏,反而更安靜。
如果要說什麽不習慣,那應該是城市的早晨——林溪習慣早起,在鄉下時,早起可以喂雞喂鴨,去山上摘沾着晨露的野花,放在某個人的床頭,但到城中,卻沒了事情可做。
他自己跟自己呆了一會兒,實在無聊,便拿起抹布掃把将店內上上下下清掃了一遍。
這把來開門的胖子吓了一跳,直呼幹淨的像來了賊。
他開起了玩笑說:“我給你起個名,以後你叫林田螺,寫實。”
林溪擡頭看他,“不準。”
胖子見他這小模樣,更樂,“林溪這個名字太女氣了,不好,誰給你起的,我看該叫大河啊、大川啊……”
林溪站住,直直的盯着他,眉頭不悅的蹙着,“名字是我哥起的,很好。”
這還是馮胖頭一回見他露出這種表情、頭一回聽他說起家人。
林溪十九歲,只身來到這座城市,又從所謂親戚的家中搬走,換任何人經歷這些,都免不了傷心難過,然而在他身上,能看到的除了平淡還是平淡。
馮胖心想,他好像對所有人和物都不怎麽在意——只除了這個“哥哥”。
于是話在嘴邊,又囫囵咽了回去,他賠了個罪,笑道:“好好,我不開這種玩笑了。”
他又說:“不說那些了,今兒有正事,咱倆把那譜子弄出來。”
除了開樂器店外,馮胖還有做原創音樂的賠錢愛好。
他自編自唱,成曲放在個人網站上,曲風多樣,神神叨叨,不得主流喜愛,但有一小波同樣邪門的忠粉。
他手頭這曲子已卡了三月,再不出活,粉絲恐怕要寄刀片,于是強行拉拽林溪這人肉調音器,幫着他捋順譜子,陪他錄音。
事畢,天已黑了。
二人走出錄音室,映入眼簾的是馮胖的畢生領導,絕色美人,但臉黑的像鍋底。
馮胖子一整天不接電話不回消息,罪無可恕了已經。
他一看大事不好,連連求饒,最終仍逃不過一頓竹筍炒肉,被老婆拽着耳朵提回了家。
林溪幫他收尾,把成曲上傳到網絡上。
上傳完畢,正要關閉電腦,密集的信息提示音截停了林溪的動作。
【我十八米大刀必須收回來,仙人這三個月果真是在憋大招,這首歌我吹爆。】
【打開界面我這什麽怪東西,播放三秒我再偷偷聽一點。】
【???這是仙人的歌,這是仙人的歌?這不是一個少年安靜的站在湖邊,輕輕的哼唱夢裏的調。】
【你這個描述有點抽象,但只有一點。第三十秒真的有少年音,誰啊,仙人哪裏拐來的,太好聽了。】
…………
林溪怔了片刻,忽然想到什麽,挪動鼠标,去點開馮胖賬號主頁。
七萬粉絲,二十萬加評論,總播放數過千萬。
每個用戶名後都跟着不同的省份乃至城市,有的相隔千裏,有的就在這座城市。
他們通過網絡聚集在一起,好似這裏真有一個熱鬧的廣場,可供肆意交談。
而這個賬號音樂人,是廣場中心最顯眼的一座碑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