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看到螺河的時候, 便知道快進入村子的範圍了,這條河從大山深處流出來,經過村子, 經過紀家的房子, 在紀雲镯的窗邊說不定能聽到水聲潺潺,聞到水霧濕潤的氣息。
村口前的大路毗鄰水壩,視野開闊, 無處隐藏行跡,一旦有人接近就會被村中人發現, 是以杜若水在山裏繞了遠路,哪兒隐蔽往哪兒走,這一路過去很難找到落腳點,山勢陡峭,處處都是障礙,樹枝橫斜,荊棘叢生,文曼妮只覺得自己要将身體費勁扭成一團麻花似的才能從中穿過去, 擡頭一看, 杜若水攜着紀雲镯的身影已翩然遠去, 文曼妮一慌,忙拔腿追上去, “等等我——”這一急, 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左手擦破了一塊皮, 右手紮了一根刺, 生疼, 當時眼圈就紅了, 聽到腦海裏楊素月冷笑一聲,幽聲誘惑她:“這男人待你這麽壞,聽我的,殺了他吧。”
“你怎麽每回一開口就是打打殺殺的?”
虧得她這麽一打岔,文曼妮忘了要哭,拍拍膝蓋繼續去追前頭的人,等好不容易趕上,她頭發被路上的樹枝勾得亂糟糟的,幾片樹葉和幾截枯枝插在裏頭做裝飾,旗袍下擺也給劃破了。
杜若水目不斜視,把之前給她蓋的舊衣找出來丢給她,文曼妮難得反應迅捷,帶着些許赧然,把衣服的兩條袖子圍在了自己腰上。
杜若水緩下步伐只為交代一句:“你在這兒等我。”
這是接下來他要單獨行動的意思了。
文曼妮吃足了苦頭,也不是很想跟,不安地朝四面看了看,“這兒……沒野獸吧?”
杜若水以一種古怪的眼神瞥了她一眼,也不回答,轉身迅速離去了。
文曼妮看不懂那眼神的意味——你身上那只厲鬼比虎狼還兇猛十倍,用得着害怕?
“喂,杜若水,喂!”文曼妮跺跺腳,到底留在原地沒動。
杜若水領着紀雲镯向月亮湖而去,他總不會讓不相幹的人踏足這個地方。
五年沒回來,這兒沒有一絲一毫改變,他阖上眼回想了一刻,再睜開眼一一看過去,每一處輪廓皆與記憶中相吻合,好像連此地每一根草每一塊石頭的樣子都記得。
耳邊響起嘩嘩水聲,他循聲看去,紀雲镯似乎也很喜歡這個地方,這些日子來他少有鮮明的表情或反應,這會兒竟來到湖邊伸手攪動湖水,好奇地看着那些濺起來的水花,有些水花濺在了他臉上,他摸摸自己的臉,又對着湖水觀視自己的容貌,捧着雙頰把腦袋搖來晃去,像不認識水裏那個自己。
杜若水走過去挨着他坐下,這一刻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做,只是和紀雲镯靜靜呆在一起,有那麽一會兒工夫,他得到了久違的平靜。
有時候,他會幻想這個世界是假的。
他曾從一位自西北而來的趕屍匠手裏買到一種工藝品,一個巴掌大的玻璃瓶裏用沙子雕刻着一幢精致的建築物,線條流暢,細節精巧,惟妙惟肖。
他倒寧願是和紀雲镯一起生活在那樣的瓶中世界,他們的世界僅僅那麽小,便只有他們,容不下多餘的存在。
為什麽井中的青蛙一定要跳出去呢?
*****
不得不離開前杜若水想到自己曾用來放置禮物的柏樹,挪開石頭往樹洞裏一探,竟摸出裏面多了好幾個盒子。
他一愣,立刻猜到這幾個盒子都是紀雲镯之前放在這兒的。
他把盒子一個個掏出來,打開一看,裏面是一摞密密匝匝的書信。
每一封,都是紀雲镯寫給他的。
打開每一個盒子數下來,五年,他一共寫了五百多封信,即使這麽多信一封都寄不出去。
……
“阿哥,我好想你。”
“說了不想你,又怎麽可能真的做到?如果人真能說什麽就做到什麽,或許也不會有那麽多煩惱了。”
“時間過得好慢、好慢,籠子裏的小鳥,動物園裏的野獸,是不是有同樣的感受?”
“村裏人知道我們的事了。不奇怪,在這個地方,又有什麽能成為永遠的秘密?大概只有……我爹我娘?他們忌諱死人,不敢嚼死人的舌根,人只有進了土裏才能得到清靜。”
“他們看不起我、嫌棄我,說我丢了爺爺的臉,對不起爺爺含辛茹苦的養育,讓爺爺傷心。”
“爺爺說我既然丢人,幹脆不要出去了。”
“不出去的時候,呆在從小生活到大的院子裏竟感到一種窒息,這個地方也有秘密,在後院,在我娘曾經的居所……”
“阿哥,我這才完全明白你曾經的處境。”
“爺爺帶來了一個女孩,說是好心收留。後來我知道了,她是他買來的,不,以物換物。她分明是個人,卻被當成了物件。”
“爺爺不是穿西裝、看報紙,有很多城裏的朋友,從來講自己是懂科學、有文化的進步人士?我不懂他怎麽能做出這種事。”
“我猜想……我免不了産生這樣的聯想:我娘當年是不是也這樣到紀家來的?”
“真希望,她最後是真的成功走出這裏了……”
“阿哥,你明天就回來好不好?”
“我真的……忍不了了!”
“為什麽他總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我,卻口口聲聲是為了我好?而我一旦不接受,就是對不起他,就是不孝?”
“小時候他讓我用堂姐的名字扮成女孩兒的樣子,後來又要我做符合所有人認可的男人。他不讓我去村裏讀書,不讓我爬樹,不讓我交那些喜歡到山裏探險的朋友,我要是和誰一起玩稍微有點小磕碰,他準揪着人不放,讓他們再不敢來找我,他不讓我的阿花壽終正寝,不讓……最後是……不讓我,愛你。他說這一切是為了我好,他很愛我,我曾深信不疑。可他要是真的愛我,難道看不到我多痛苦?”
“要是愛,怎麽會讓人感到痛苦呢?”
“阿哥,月亮湖的湖水都漲了,因為我老是一個人去那兒哭,被我的淚水裝滿的。”
“阿哥,寫了這麽多信,我只是……太悶了,沒有人聽我說話。其實并不想真的叫你看到,不想讓你知道我也有這麽多煩悶和不快樂,在你面前,我總願意是快樂而向上的,這樣才能消解你身上那麽濃重的孤獨……”
“阿哥,我雖然不能見到你,卻知道你……一定也在念着我。”
“阿哥,是不是我也只有成為你的一具‘屍’,才能與你一起離開這兒?”
……
杜若水執着信的手微微顫抖,忙将信折好收起來,以免被他揉皺,被液體洇染。
當中唯有一封信,不是紀雲镯寫的,而是別人寄給他的,遠從北平寄過來。發信人是曾經來過村裏的梁深。
“雲镯,望你一切安好。
雯君,上個月已犧牲。
向北,赴華北前線參戰。
所以,唯望你安好。”
因為,只有你了。
寥寥幾語,重逾千鈞。
他見到信紙底下洇開幾道長長的墨痕,從上面輕撫過,仿佛能看到紀雲镯在燭火下捧着信垂淚的模樣。
他難以想象,那些日子紀雲镯一個人是怎麽度過的。
附信還有兩張照片,一張是紀雲镯和周梁二人的合影,一張是曾經杜若水和紀雲镯一起站在觀音廟前照的,紀雲镯挨着他的肩膀站在他身側,朝杜若水微偏的腦袋透露出親昵的意味,一張臉上笑靥如花。
那笑容刺痛了他。
紀雲镯不知何時湊到杜若水身邊,他方才玩水玩得起勁,這時見杜若水臉上也泛着晶瑩的水光,便玩心大起,伸出指頭戳在他臉上。
杜若水一把抓過那只手,展臂用力将紀雲镯擁進懷裏。
紀雲镯不舒服地皺起一張臉,努力掙動手腳,杜若水卻只是抱他更緊。
他的臉埋在紀雲镯肩窩,在他耳畔低語:“對不起,對不起……”一遍、又一遍。
我該早回來的。
我該不顧一切帶你走的。
我該……殺了那些早就該死的人。